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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文解字】一

漢字有三千多年的歷史,光看現代字形往往看不出造字的理據。

就拿“死”字舉個例子:一個“一”;一個“夕”;再加一個“匕”。

開開腦洞,“匕”也許是殺人的匕首吧;可“一”和“夕”為啥也能表示死呢?難道說,不僅“夕”多了會拼死人,一個“夕”也這樣危險嗎?

其實,如果我們追溯“死”字的歷史,就會知道,這個字其實沒有“夕”,也沒有“匕”。它本來是左右結構的字,左邊其實是一個“歹”,右邊是一個“人”。

這裡的“歹”念è,單寫的話應該寫成“歺”。許慎《說文解字》對“死”的字形解釋就是“從‘歺’、從‘人’”。

許慎《說文解字》對“死”的字形解釋就是“從‘歺’、從‘人’” | 汲古閣本《說文解字》書影

藍框框裡的都是“死”。顯而易見,在小篆時代,“死”還是個左右結構的字。後來,“歺”最上面的那一橫仗著沒人管它,肆無忌憚地越拉越長,逐漸侵入右邊,壓住了右邊的“人”,變成了後來的“死”字。

“歺”最上面的那一橫仗著沒人管它,肆無忌憚地越拉越長,就變成了“死” | 東漢《曹全碑》拓片(區域性)

歹:三字同形連連看

現在我們大多數人面對“歹”字,可能只能讀出dǎi這一個音。不過,從漢字系統來講,“歹”至少有三個常見來源。

“歹”的三個常見來源 | 作者制

歺(è)

“歺”是現在大部分“歹字旁”的起源。除了“死”以外,像什麼“殘害弱者”的“殘”,“殊為無恥”的“殊”,“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的“殃”,還有“殯”“歿”“殤”等一大堆不太吉利的常用字,裡面的歹字旁其實都是“歺”。

《說文解字》對於“歺”的解釋是:“歺,骨之殘也,從半‘冎’。”“”其實就是“列”(“裂”),“冎”是“骨”字的初文(就是說“骨”字最初寫成“冎”,後人寫得更復雜,變身成“骨”)。說白了就是:“歺”這個字很簡單,就是把“冎”劈一半,剩一半。

《說文解字》的作者許慎,江湖人稱“五經無雙”,學問確實了得。而且此書“去古未遠”,是我們瞭解漢字造字理據的重要參考資料。可是,具體到“歺”這個字,我們總難免感慨一句:他的腦洞未免有點大。

從《說文》小篆來看,“冎”的小篆字形是“”,目測再怎麼切一半也切不出“歺”的小篆字形“”[1];要是再上推到它們的甲骨文字形“”與“”,差距可就更遠了。

現代文字學家裘錫圭老師考證後認為,“歺”的甲骨文字形“”,應該是鏟子、銅鍬一類的挖地工具。[2]不管挖地的技術有多強,挖地時總要切分土壤,所以“歺”作形旁時便有象徵分離的潛質。

出於實實在在的表意需求,漢字中總要有偏旁表示破壞、傷害一類的意思。這口黑鍋擺在這,早晚得有偏旁來背。而“歺”表示挖土工具,就是個非常理想的工具人字。

於是,從“分類”的意思進一步引申,“歺”成了與破壞、傷害、死亡一類的意思有關的偏旁部首。[3]“死”的左半邊就是這麼來的。

順帶一說,至今保留了“歺”的字形的“餐”字,它上邊的“”(cán)就是挖掘、疏通一類的意思。在“餐”字裡,“”是個聲旁。

(liè)

還有少數的“歹字旁”與“歺”沒有關係,比如“列”和包含“列”的那些字。“列”字裡的“歹”最初應該寫成“”。我們暫時還不知道這個“”字是怎麼造出來的。

現代文字學家蔣玉斌老師在甲骨文中找到了兩句“風”,對應著傳世文獻中的“烈風”,譯成現代漢語就是狂風。[4]

在古人眼裡,“烈風”不止是一種自然現象。《論語·鄉黨》中說孔子“迅雷風烈,必變”,碰到狂風、響雷就要“變”。具體怎麼變呢?

《禮記·玉藻》給咱們舉了個例子:“若有疾風、迅雷、甚雨,則必變。雖夜必興,衣服、冠而坐”。躺在床上睡大覺,忽聞雷聲奪命call。馬上起來穿正裝,爭分奪秒快坐好。古人覺得,這樣才足以體現對老天爺的恭敬。

古人覺得,這樣才足以體現對老天爺的恭敬 |《古逸叢書三編》影印淳熙四年撫州公使庫刊本《禮記》書影

“歺”和“”來源不同,不過在後世文字裡,一點一點混為一談,大部分時候都變成了“歹”字旁。不過“歹徒”的“歹”卻和它們倆都沒關係。

歹(dǎi)

讀dǎi 的“歹”屬於漢字大家族裡的年輕一代。過去有的文獻認為,“歹”最早出現在一千一百多年以前的殘唐、五代時期。[5]

在文字的世界裡,按說這已經算是相當年輕了,畢竟咱們日常接觸的絕大多數漢字,追根溯源的話,動不動就有兩三千年的歷史。可是大部分學者還是覺得,“歹”字還可以更年輕一些,最早也只能推到距今不足八百年的南宋末年。[6]

一般認為,“歹”本來是從蒙古語借來的單詞。[7][8][9]南宋時期有個人叫彭大雅,他出使蒙古以後寫了本書叫《黑韃事略》。書裡記錄,蒙古人“言及飢寒艱苦者,謂之‘?’(dǎi)”。書中還有一條註釋:“?者,不好之謂。”簡單來講:蒙古人嘴裡的“?”就是“不好”的意思。

“?”是個生僻字,其實原本是角的意思,讀起來和“歹”同音。當然,用在這裡只是一個記音字。就好像有人把English寫成“英格力士”,這和“大力士”的本義沒什麼關係。

到了元朝以後,那個表示“不好”的蒙古語單詞很快就完全融入了漢語大家庭,就連《大宋宣和遺事》《新編五代史平話》這種非常接地氣的通俗文學作品中,都有了它的身影。

那麼,古人為什麼非要把這個詞寫成“歹”呢?學者們有一個大膽的猜想:“歹”的字形很可能來自藏文字母“?”。[7][8][9]

“歹”字一開始一般寫成“”,和?比長相,確實很像一家人。除了長得像,讀音也有關係,?這個字母的發音正好就是漢語拼音方案的d。您說巧不巧?

當然,做血緣鑑定,要想定案,不能只靠這些表面上的相似性,關鍵還得看意思。可?只是個字母嘛,字母能有什麼意思呢?關於這個問題,學者們也有個猜想。

我們知道,最開始的時候,蒙古是沒有文字的。很多蒙古人都喜歡用藏文。後來忽必烈讓人創造八思巴字母,依據的就是藏文。所以就有學者猜測,也許在八思巴文普及開以前,蒙古人也曾用單個藏文字母?來代表那個表示不好的詞。[10]

忽必烈讓人創造八思巴字母,依據的就是藏文 | Wikipedia

這個用法流傳到漢地,就變成了“”這個字。這種猜測存在一些旁證,不過到目前為止,證據還不算完全充分。所以這個問題還需要學者們繼續探索。

按照這種主流看法,“”的字形來自字母,長得確實有點怪怪的。正好,漢字中有個長得差不多的常用偏旁寫作“歹”。受其影響,古人筆下的“”就慢慢變成了“歹”。

“歹”只有四畫,寫起來很省事,而“?”的筆畫要多上好幾倍,於是受到了嫌棄,到了現代已經沒多少人認識了。不過,考慮到“歹”的意思是“不好”,大概“?”字也不會為此而傷心吧。

匕:一個“人”字七十二變

前面寫了這麼多,重點都在講“死”字左邊的“歹”是什麼、不是什麼。現在我們再回過頭來看右邊那個“匕”。

咱們一開頭引用的《說文解字》已經說了,這個“匕”也不是現在那個單寫的“匕”,而是“人”的變形。

現代漢字中,“人”字旁擅長七十二變,花樣很多。如果人字旁待在字形的右半邊,往往會變成“匕”或者“七”。

比如說“北”“比”和“化”這三個字,它們仨的左右兩邊其實都是“人”。其中“北”是背對背的兩個人(也就是“背”,現代的“背”字是從“北”分化出來的);“比”是反過來,一個人面向另一個人的後背(藉由跟從表示親密);“化”很奇怪,它是一正一反,屁股對著屁股,腿貼著對方後背的兩個“人”(傳統上有人認為“化”是生下一個頭下腳上枕前位的小寶寶,不過現在一般覺得這個字沒這麼複雜,就是把“人”正正反反寫一寫體現千變萬化而已)。

甲骨文中的“北”“比”和“化”字 | 作者繪

總結下來,“死”的左邊是表示傷害或死亡的“歺”,右邊是個“人”。

要知道,人受傷害便可能會死。

參考文獻

[1] 林義光《文源》(上海:中西書局。2012: 140。 )

[2] 裘錫圭《公盨銘文考釋》,見《裘錫圭學術文集·金文及其他古文字卷》(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 149。 )

[3] 季旭升《說文新證》(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 340。)

[4] 蔣玉斌 《釋甲骨文“烈風”——兼說“”形來源》,見《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2015(00):87-92。 )

[5] 徐時儀《古白話詞彙研究論稿》(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 140。)

[6] 蔣冀騁《敦煌文獻研究》(長沙:湖南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 225-226。)

[7] 徐復 《歹字源出藏文說》,見《徐復語言文字學叢稿》(江蘇: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 12-13。)

[8] 徐復 《歹字形聲義及其製作年代》,見《徐復語言文字學叢稿》(江蘇: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 26-29。)

[9] 李思純《說歹》,見《江村十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 24-35。)

[10] 霍帆 《現代通用漢字源流研究》(南開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9:121 。)

作者:清潔工

編輯:八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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