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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詩閒讀:“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

接著讀杜甫的詩。

公元764年春天,杜甫再次回到了成都草堂。這一年,杜甫52歲。我們需要將當時全國的形勢全面彙總一下:

763年正月,官軍收河南河北,“安史之亂”得以平定,但是平叛的代價是引回紇兵入兩京,造成大唐國力的全面衰減,代宗繼位後,蜀中嚴武被召回京,徐知道叛亂,蜀中空虛,吐蕃乘亂而起,到十月就攻陷長安,馬上立傀儡政權改年號,代宗奔陝。之後,郭子儀引兵收復京師,代宗得以還朝,到年底,吐蕃又破松、維、保等州,繼而又攻陷劍南,西山諸州。到764年,嚴武鎮蜀,用新旗幟,訓練武士,很快收復松、維、保三州,並追擊吐蕃,擴地數百里。依照戶部的統計,到764年止,全國經過十年的喪亂,人口已經只剩下一千六百九十餘萬,這個資料初看並不驚心,但與天寶十三載唐代人口最盛時相比,卻只有十分之三。也就是說,這十年時裡,大唐每十個人裡就死掉了七個。

杜甫所在的位置是蜀中,這正是當時戰爭的最前線,徐知道叛亂讓他無法歸還成都,他不得不在梓州淹留,為了躲避戰亂,他甚至想過要到江南去,或者回洛陽老家去,但嚴武親切邀請他歸成都去,面對老友的邀請,成都的安定生活對他來說很有吸引力,基本上無處可去的老杜欣欣然回成都了。

回到草堂,推開草堂大門,滿地野鼠亂竄,開啟舊書,書裡是乾死的壁魚(就是蠹蟲),外面的水檻與藥欄已經殘破損毀,多麼荒涼的景象啊。但是,人情往來卻是讓杜甫安心的,因為“舊犬喜我歸,低徊入衣裾;鄰里喜我歸,沽酒攜葫蘆。”(《草堂》,下同)嚴武聽說他回來了,也派人來詢問他的生活上需要什麼。“大官喜我來,遣騎問所須。”冷落了一年零九個月的草堂,終於又充滿了生氣。

春色正好,他親手種的松樹“會看根不拔 ,莫計枝凋傷”(《四松》),草堂邊上的桃樹“高秋總饋貧人實,來歲還舒滿眼花”(《題桃樹》),滿眼都是春光,衰老的杜甫在春光裡登高把目光投向遠方,寫下了許多有名的詩篇,比如那首:“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寒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這是首課本詩,很有名氣,大家耳熟能詳,我們不再過多介紹,在老杜眼裡,從來都不只是眼前的景色,他的胸懷裡裝的是家國天下,他總能把眼光投向千萬裡之外,所以他說“門泊東吳萬里船”。

在這段時間的詩作裡,清人沈德潛在《唐詩別裁集》裡把《登樓》一篇評為杜甫詩中最好的詩,說這首詩:“氣象雄偉,籠蓋宇宙,此杜詩之最上者”,既然是最上者,第一名,當然要讀一讀,今天我們就來讀這首詩,老杜春日登樓,俯視江流,仰觀山色,向北望向長安,向西望向吐蕃戰場,想起多災多難的國家,又再望望附近的武侯祠,對著樓前的春花,他不禁悲從中來,於是寫道:

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可憐後主還祠廟,日暮聊為梁甫吟。

“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看到盛開的鮮花,一般人的心情應當是歡喜的,但老杜此時此刻卻傷心起來,這是反常的,為什麼呢,因為國家正處於“萬方多難”的狀況之下,也正是因為“萬方多難”的緣故,老杜才會見花傷心。當然,老杜的傷心從來不在自己的小圈子裡轉,比如他的“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他不是小文人的多愁善感,而是“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他的心裡從來都是大情懷。

“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錦江,從灌縣發源,流經成都進入岷江;玉壘,是山名,在現在的茂汶羌族自治縣。杜甫在樓上遠望,錦江一江春水自天地之間奔流而來,而玉壘山頂的浮雲歷經各朝各代都還是一樣的起滅飄忽。寫錦江春水從空間著手,寫山頂浮雲從時間著手,看江山如此多嬌,而民眾如此多哀,山河壯美與民族憂患映入心底,詩人登高臨遠,遊目騁懷,思接千古,無限心事,奔湧而來。

“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第一句差不多就是寫實,因為長安的朝廷在吐蕃入侵之後,代宗朝廷最終又得以歸京。北極星,居北天正中,在中國古人的心目中,是象徵王權的,所以說,大唐王朝才是正統,它會“終不改”,這是信心堅定地說大唐國運久遠;而西山“寇盜”,顯然直接針對西部的吐蕃,你們這些賊寇和強盜們啊,不要再徒勞無益的侵犯和襲擾大唐了。

“可憐後主還祠廟,日暮聊為梁甫吟。”我們都知道,三國時蜀漢政權之所以滅亡,大部分原因是因為後主劉禪寵信宦官黃皓。而到唐時,蜀漢先主劉備的先主廟在成都城外,武侯祠在其西,後主祠在其東。詩人嘅嘆,像後主劉禪這樣的人竟然還有祠廟,而他的祠廟,竟然和諸葛武侯的祠廟並列,同享後人煙火。這一句,詩人以劉禪諷喻代宗李豫,因為李豫也同樣重用宦官程元振、魚朝恩,也同樣造成了國事維艱,甚至引得吐蕃入侵佔領國都。所不同者,當今社會有劉禪一樣的昏君李豫,但卻沒有如諸葛武侯這樣的賢相。

關於《梁甫吟》,多說兩句:也稱《梁父吟》,很多注本標明此曲為諸葛亮所作,現傳全文是:“步出齊城門,遙望蕩陰裡。裡中有三墓,累累正相似。問是誰家墓,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絕地紀。一朝被讒言,二桃殺三士。誰能為此謀,國相齊晏子。”朱瀚考證認為《蜀志》裡說諸葛亮“躬耕隴畝,好為梁父吟”,而這個《梁父吟》說的“二桃殺三士”的故事,意義並不宏大,諸葛亮不可能愛“好”這類粗鄙的詩,而詩中所記故事發生地在齊地,顯然跟南陽也不合。所以,諸葛亮所吟誦的《梁甫吟》當指“曾子耕太山之下,天雨雪,旬日不得歸,思其父母而作《梁父歌》,本《琴操》也。”而諸葛亮年青時情形與曾子《琴操》情形相合,所以,諸葛亮的《梁甫吟》,並不是上述“二桃殺三士”的版本,但《琴操》我們現在也查不到具體版本,據說是一篇樂府詩,是古樂府中一首葬歌。因此,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諸葛亮年青時吟誦的《梁甫吟》,是諸葛亮遇劉備之前喜歡吟誦的樂府詩篇,並不是他自己寫的一首詩。

對於自比武侯的杜甫來說,當下國家危亂的情形,他一腔抱負,卻苦無獻身報國之路,身在萬里異鄉,暮春之際,眼望危樓落日春景,憂思難絕之際,卻只能空吟古詩聊以遣懷,無可奈何,徒嘆奈何!這首詩有個很重要的關節,杜甫之前寫詩,拿起批判之筆時,從來不影射皇帝本人,他總是罵盡臣子卻不詬君上,在這首詩裡,我們的老杜拿劉禪暗喻唐代宗,這是個不小的轉變,或許是長達多半生的失望讓他從根本上看透了自己所崇愛的“太陽”吧。

我們說過,杜甫的詩,特別是律詩,規矩,格律謹嚴,這首七律算是其中的優秀篇目。比如中間兩聯,頷聯對仗工穩,時空對照,氣息貫通八極;頸聯流水對,讀來飛動流走,內外對照,血脈暢達。真正算得上規矩之內的上佳之作,浦起龍《讀杜心解》也說它“聲宏勢闊,自然傑作”,這與沈德潛的說法類似,但如果把這首詩放在老杜七律詩的第一名,私下認為不對,後來的《登高》(風急天高猿嘯哀)才配得上這個名頭。

(【唐詩閒讀】之146,圖片源自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