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推網

選單
文化

寫《徐志摩傳》時的這次造假,讓我一直覺得良心不安

文|韓石山

我原先是寫小說的,上世紀90年代初,忽然放棄了小說寫作,其原因,說出來怕沒人會信。而在我,卻是實實在在,不欺人也不欺世。簡略了說,寫小說,能虛構,反而易遭受批評,道理是,既然可以虛構,你怎麼不這樣虛構而要那樣虛構?而寫傳記,只要傳主選對了,材料第一,據實寫來,縱然不合時宜,別人也不好找茬兒。

自從寫起人物傳記,我給自己定下一條鐵律,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材料上絕不能造假。寫《李健吾傳》,自認為做到了。連颳風下雨,若無文字記載,也不臆測捏造。然而,到了寫《徐志摩傳》時,我卻自食其言,造了一次假。

《李健吾傳》的初版,是1997年北嶽文藝出版社出的。到了2006年,山西人民出版社又出了第二版。或許是《李健吾傳》的成功,讓我在傳記文學界有了點小小的名聲。寫完《李健吾傳》不久,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的朋友問我願意不願意為他們的“中國現代作家傳記叢書”也寫上一本,說是這套叢書已持續十年,到了尾聲,擬定的名單裡,還有三個作家無人認領,何其芳、馮雪峰和徐志摩,問我願意寫哪個。我說,那就徐志摩吧。這也是因為剛寫了《李健吾傳》,對徐志摩回國之初的事情有所瞭解,覺得寫他的傳記,是能出彩的。

在《徐志摩傳》上的這次造假,讓我此後十多年一直問心有愧,覺得良心不安。

事情是這樣的,寫到第10章《編晨報副刊》時,遇上這麼個事兒。1925年10月,徐志摩接手編輯《晨報副刊》,風生水起,有聲有色。第二年7月,胡適赴英國參加中英庚款諮詢委員會的會議,取道莫斯科前往,在莫斯科小住兩天,訪問一些蘇方人士,參觀了當地的學校,看了一些報表材料。胡適由此對蘇聯的教育大加讚賞,赴英途中,給他的好朋友張慰慈寫了三封信。信中說,蘇聯的教育辦得實在是好,依此趨勢做去,將來說不定可以過渡到社會主義的民治制度。張接信後,交給徐志摩,要徐在《晨報副刊》發表。胡大哥的文章,哪有不發表之理?發是發了,胡的看法,也太離譜了,志摩在發表時,加了長長的按語。徐志摩在按語中說,這是可驚的美國式的樂觀態度,僅僅根據幾個報表,就得出這樣的結論,希望適之先生下次有機會,能撇開了報表,做一次實地的考察,那時候再說這樣的話。按語中還說,胡適之所以出現這樣的判斷失誤,一是他過分注重實幹精神,再就是他這幾年沒有出過國,“自從留學歸來已做了十年的中國人”。

徐志摩的批評,出語詼諧,而力量是很重的。胡適是如何應答的呢?在我看過的胡適的作品裡,沒有對此事的迴應。而我認為,以胡適行事的坦蕩,過後一定會對他的這一錯誤判斷表示一點懺悔的意思。

就是在這兒,我犯下了那個造假的錯誤。在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1年2月出的初版本的第207頁上,我寫了這樣一句話:“胡適後來承認,志摩對他的批評是對的。”

我覺得,往後看書,定會發現這樣的說法。

過了兩年,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修訂版,問我可有改的,我說有,只是增加了1928年赴英的事,再就是《交遊》中增加了《邵洵美》一節。要不要刪去那句話,不是沒有考慮,總覺得時間長了,會找到相關內容的,也就沒有刪去。

2010年9月,與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的合同期滿,《徐志摩傳》轉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而這時,離我寫徐傳已過去十一二年(動筆是在1998年),仍未找到胡適承認自己錯了的文字,怎麼辦?想來想去,還是將那句話刪了。

新的《徐志摩傳》中,那一節的末尾,沒了那句話。我的心是安下來了,但尋找胡適承認錯誤的想法,並沒有從我的腦子裡排除。我總覺得,以胡適的胸襟,是應當承認自己當年看走了眼的。

2014年,正在寫長篇歷史小說《邊將》,三晉出版社的社長張繼紅先生要我給他們社寫一本《徐永昌傳》。起初沒有答應,後來見說得懇切,也就應承下來。我的想法是,《邊將》的構思已定,只是寫的事了,可以邊寫《邊將》,邊看《徐永昌傳》的資料。《邊將》一旦脫稿,就可以寫《徐永昌傳》了。為此我從臺灣買了一大批關於徐永昌的書,內中有“中研院”近代史所出的《徐永昌日記》10大卷。

當時小孫子出生,我與老伴都住在北京兒子家。一天晚上,看《徐永昌日記》看到第11冊,即“民國四十一年至四十四年”之卷,在四十三年三月八日條下,分明記著:“胡適之五日在某雜誌社歡迎會上演說,曾言懺悔過去對社會主義的信賴,認為應對資本主義重新估價併力主勤儉起家。”

掐指一算,從寫徐傳此節到找見這個材料,竟用了十六年的時間!

2016年,人民文學出版社要出《徐志摩傳》的插圖本,問我可有修訂的,我說有,便將原本刪去的那句話恢復過來,並補上一個小注,說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