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推網

選單
文化

武則天贏了,但贏得並不光彩

— 《品人錄》 —

— 易中天 著

因為她在這一場較量中,使用了最可恥的手段——告密,建立了最卑劣的機制——告密制度。

告密肯定是人類社會中最卑鄙下流的行為之一。

無論武則天是出於何種動機獎勵告密,無論這些動機如何地被說成是迫不得已或冠冕堂皇,也無論武則天登基後做了多少好事,有過多少貢獻,為她獎勵告密而做的任何辯解都是最無恥的讕言。

我們可以不苛求武則天這個人,但不能不譴責告密。

告密和舉報是不同的。舉報出於公憤,告密出於私慾;舉報出於正義,告密出於邪惡。

告密的動機無非兩種:或是陷害他人,以洩私憤;或是邀功請賞,討好賣乖。反正不是為了損人,就是為了利己。

而且,告密往往意味著出賣。因為只有告發最隱秘之事才是告密,而若非關係極為親密者,這些事情又何以知曉?可見告密不僅是報告秘密,也是告發親密,或者說是出賣。

歷史上那些告密者,不是賣主求榮,便是賣友求榮;不是出賣親人,就是出賣同志。所以,告密之風一開,社會風氣就會迅速汙染,人類那些美好的情感,如親情、愛情、友情,便都蕩然無存了。

武則天(624年2月17日-705年12月16日)

武則天當然不會不懂這個道理。

她的告密制度,便是以舉報之名出籠的。她最初的做法,是在廟堂的四周各放一個類似於信箱的東西——銅匭,分別收集勸農務本、朝政得失、申冤告狀和天象軍機四個方面的常人表奏,頗有些廣開言路、下情上達的意思。

她自己也聲稱:“銅匭之設,在求民意暢達於朝廷,正義得張於天下。”

可惜,在專制政治體制下,這些說法即便不是掩人耳目,也會變成一紙空文。真正的民意並不可能反映上來,反映上來也不會被採納,邪惡反倒可能假正義之名橫行於天下。

原因就在於體制是“君主”而不是“民主”。

民做主,民意當然就是天意;君做主,則天意也無非君意。

這樣,即便有種種廣開言路的措施,也完全不頂用的。因為說不說固然由民,聽不聽卻完全由君。君主既然是言論是非的最高仲裁者,則君主一人之好惡,也就成了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這樣一來,大家當然都揀君主愛聽的話說,投其所好,以謀私利,以防不虞。

如此,則所謂“民意暢達,正義伸張”云云,也就成了自欺欺人的鬼話。

君主們愛聽什麼話呢?無非吹牛拍馬和挑撥離間。因為專制君主都有兩個通病,一是自以為是,二是疑神疑鬼。

所以,專制君主的身邊,總少不了兩種人,一是馬屁精,二是告密者。

馬屁精保證他感覺良好,告密者保證他不遭暗算。即便所告之密,不過臣下們的相互攻擊,也很不錯。臣子們越是互不相讓,互不相親,皇上的君位就越安全。臣子們如果團結一致,那他這個君可就真是孤家寡人了。

所以,歷朝歷代的君王,幾乎沒有一個不愛聽人吹捧,也沒有一個不愛聽人告密的。

不過,歌功頌德的話不妨公開來講,投入那銅匭之中的,便十有八九是告密。

武則天不一定欣賞告密,卻需要告密。她必須查清哪些是暗藏的反對派,也希望朝廷的大臣們狗咬狗。對於這一類的權術,她是很在行的。因此她故意把舉報和告密混淆起來,而且故意對舉報不實者不予追究。

這就不但是獎勵告密,而且是鼓勵誣告了。

道理很簡單:告別人一下,運氣好一點,沒準能扳倒仇人,或撈他一把。運氣不好呢,也沒什麼損失,豈非不告白不告?

其實在那最黑暗的年代,幾乎沒有什麼人會“白告”。

來俊臣(651年—697年6月26日)

因為武則天不僅建立了告密制度,而且豢養了酷吏集團。這些人比武則天還要喜歡告密者。

他們自己就是靠告密起家的,是“告密專業戶”,對告密自然有一種“職業興趣”,和其他告密者也原為一丘之貉,很歡迎他們加入自己的隊伍,結為狐朋狗黨,或僱為打手耳目。

再說,如果沒人告密,他們就沒有事情做,豈不是要砸飯碗?這些王八蛋原本就恨不得沒事找事,無風也興三尺浪,現在既然有人告密,豈有不煉成大獄之理?

結果,某人只不過撇了一下嘴巴,到他們那裡就變成了誹謗朝廷;某人不過只是發了幾句牢騷,到他們那裡就變成了妄圖謀反。

犯人不肯招供麼?他們有的是辦法。

一是集體誣告,即買通僱傭一批告密者,在不同的地方一起告發,眾口一辭地誣告某人謀反,使不明真相者信以為真,被誣告者有口難辯。

二是嚴刑逼供。比如索元禮、來俊臣的刑具,光是大枷就有十種,名稱也十分嚇人,有“死豬愁”和“求即死”等等。

常言說“死豬不怕開水燙”,又說“好死不如賴活著”。酷吏的刑法既然能讓死豬發愁,恨不能馬上就死,可見比開水還厲害,比死亡還可怕。

第三種辦法更便當,就是一刀砍下犯人的腦袋,然後在預先寫好的供詞上按下犯人的手印。

有這麼多辦法,什麼案子不能小題大做,變成必須從重從快的大案要案?

實際上酷吏們不把案子做大也是不行的。因為武則天嘴巴上說要聽取民意,其實只對謀反案有興趣。

既然是謀反,那就不是一兩個人的事了,非得有謀反集團不可。

於是,只要有一人被密告謀反,他的親人、朋友、同僚也都得跟著倒黴。這樣一來,恐怖的氣氛便立即傳遍全國。沒有人知道自己會不會在某一天被告發,也沒有人知道自己會不會在某一案件中被牽連。

除酷吏們外,每個大臣在上朝時都要和家人作生死訣別,散朝時都要慶幸今天又能活著回家。

一個王朝的政治氣氛到了這個份上,按理說恐怕就離垮臺不遠了。

— 結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