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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星堆,如果是外星人你就眨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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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睡數千年,一醒驚天下。時隔三十五年,三星堆遺址重又“上新”,這一青銅時代神秘文明的面紗再次被掀開一角。

三星堆青銅器造型奇特,工藝精巧,其中誇張的眼部表現手法尤為令人印象深刻,甚至讓人懷疑它們屬於“外星文明”,可從同一遺址中出土的石人卻沒有雕出眼睛。

美術史家、芝加哥大學教授巫鴻在其美術史文集《陳規再造》中提出“眼睛就是一切”。

石人像與銅人像對眼睛的不同表現形式都反映出三星堆文明對眼睛威力的深刻認識,這種相反的處理方式恰恰透露出三星堆文化人物題材的藝術中某些富有意味的程式特徵。

多年來我一直被芝加哥美術館(The Art Institute of Chicago)收藏的一件人物雕像所吸引[圖1]。我所感興趣的是一種視覺的不協調性:這件雕像可以說是中國青銅時代對人體表現得最為微妙精到的作品,但其面部卻未刻出雙目。雕像挺直的鼻樑兩側略微內凹,平緩的曲面將高起的顴骨和突出的額頭連線起來,在這兩個凹面上卻看不到任何雕刻的痕跡。相反,人像的耳、口、鼻皆以立體形式精細地表現出來。這種對比顯然說明雕刻家不只是省略了雙目,而且是著意強調雙目的缺失:

雕像以黑色石頭刻成,色彩與質感似玉,表面拋光,其形象為一正面跪坐、雙手反縛在背後的人物。人像因雙手被縛而略向前傾,但仍昂頭面向前方(因此也使得“無目”的特徵更為引人注目)。這並不是一件製作粗疏的小型雕像,其高度達20釐米,與商周時期的多數玉雕人像相比是相當大的一件。

圖1 美國芝加哥美術館藏 三星堆文化石人

20世紀80年代,許多新石器時代至商周時期的遺址中出土了越來越多的玉石人像,但這件黑石人像仍是獨一無二的孤例,與其他出土雕像的外形、體量和質地都不相同。由於缺乏可資對比的材料,研究者很難確定其年代和來源。

然而,在四川的考古發現為我們研究這件人像提供了極有價值的線索。1983年,成都市方池街四川省總工會基建工地發現一處古遺址,其年代屬於新石器時代晚期至春秋時期。早期地層中出土的遺物包括陶杯、陶尖底罐,還有一件帶有鑽孔和灼痕的人頭骨。同一層中另一項重要發現是一件大型石雕人像,據報道高度約0。5米,以青石雕成。人像作跪坐狀,雙手縛於背後,頭髮中分。

1995年,我在成都市博物館仔細觀察了這件石人[圖2]。它與芝加哥黑石人的密切關係是毫無疑問的。儘管它是以普通石頭雕成的,並且一側殘缺,但與芝加哥石人的形象極為相近,二者都雙手縛於背後,髮式一致,並且也都沒有雕出眼睛。

圖2 四川成都方池街出土三星堆文化石人

20世紀80年代初四川盆地的一系列考古發現,使得我們對於西南地區早期歷史的認識發生了根本的改變,方池街的發現只是其中之一。最為壯觀的發現是在成都市西北約60公里的廣漢縣三星堆和月亮灣兩個相鄰的村子。經過一系列發掘和研究,考古工作者認為這裡曾存在一座總面積約12平方公里的古城,厚厚的城牆環繞著大量的建築、作坊和祭祀遺址。

1984年的大規模發掘中,三星堆還出土了一件“雙手倒縛的石雕奴隸像”。在廣漢博物館陳顯丹館長的幫助下,我不僅看到了這件石雕的照片,還看到了月亮灣、三星堆一帶出土的另一件石雕的照片。這兩件人物雕像頭部均殘,但其軀體的形態與芝加哥石人及方池街石人的跪坐姿態極為相似。

因此,我們現在知道已有四件石雕像都表現了相同姿態的人物,它們的影象特徵與藝術風格都十分相近,

這一文化分佈於四川盆地,約產生於公元前3000年代早期,在公元前2000年代晚期發展成為一高度發達的文明。廣漢地區1980年以前的考古活動多集中於月亮灣地區;但是1980年的一項偶然的發現,把考古學家們的注意力引向了位於月亮灣西南、馬牧河對岸的三星堆遺址。該遺址先後出土了10萬多片陶片和大約500件青銅器、玉器、石器和漆器。1986年發現的兩個祭祀坑出土了100多件青銅人像和半人形青銅像,包括一件真人大小的立像、約50 件單獨的頭像、30 多件面具,以及幾十件小型人像。

這些奇異的雕塑品數量和形象前所未見,使得三星堆聞名海內外。這批銅像與三星堆的其他發現,特別是上文所述的石人之間的差異可能透露出三星堆文化人物題材的藝術中某些富有意味的程式特徵。

這兩組雕像之間最為顯著的差異是對眼睛的不同表現。石人皆未雕出眼睛(根據金沙的新發現,應該說是沒有以“立雕”方式著力表現),而銅人的眼睛則被誇張到無以復加的程度。銅人的眼睛大體可分為兩類。大多數有一雙引人注目的杏核狀傾斜的巨目,其上部有粗闊的眉毛,下部有深陷的凹槽[圖3]。最鮮明的特徵是雙目中央的一道橫脊,使其眼球變成一個有稜角幾何體。第二類眼睛更令人驚奇,其瞳仁從眼球表面突出成柱狀。2號坑出土的三件怪異的大面具都有這樣的眼睛。這些面具原來可能安插在粗大的木柱上,其中最大的一件寬138釐米、高65釐米,突出的瞳仁長達16。5釐米,直徑13。5釐米,周圍有一帶狀的“箍”[圖4]。較小的一件高82。7釐米、寬77釐米,其鼻子上方有一卷雲狀飾物向上高高豎起[圖5]。

圖3 四川廣漢三星堆2號坑出土三星堆文化青銅頭像

圖4 四川廣漢三星堆2號坑出土三星堆文化青銅面具

圖5 四川廣漢三星堆2號坑出土三星堆文化青銅面具

這些變形、誇張的眼睛到底傳達了什麼資訊?在同一種文化中為什麼還製作了一組沒有眼睛的人像?考古材料所提供的直接線索很少。

大衛·弗裡德伯格(David Freedberg)在《形象的威力》(

在其他一些情況下,因為對眼睛威力的恐懼,一些藝術家在創作一種形象時有意不刻畫眼睛。例如,據說衛協和張僧繇在畫龍時都不點眼睛,因為他們擔心一旦點眼這一神異動物就能具備生命力破壁而去。然而有一天張僧繇經不住別人的鼓動,為壁畫中的龍點了睛,牆立刻倒掉,龍活了起來,騰空飛走。

這些例子與三星堆-月亮灣雕像有許多共同之處。三星堆文化的石人與銅人都反映出對眼睛威力深刻的認識,但對這種認識的表現卻不同,實際上是運用了相反的方式:銅人的眼睛被誇大,石人的眼睛被省略(或被減弱)。不僅如此,2號坑出土的柱狀眼睛面具可能反映了某種形式的“開眼儀式”(eye-opening ceremony),即先單獨製作突出的瞳仁,再將其鑄在空的眼睛上。從技術方面講,柱狀瞳仁與面具進行一次性鑄造應是不困難的,因此採用“二次鑄造”的技術可能是為了一種特殊的禮儀需要。

但另一方面,三星堆文化的材料也對弗裡德伯格的理論提出了挑戰,並進一步豐富了這一理論。弗裡德伯格稱其著作為對“視覺反應”(visual response,即影象與觀看者之間的關係)的研究,其重點在於討論“凝視”(gaze)的作用。他把這一作用與眼睛等同起來。而我認為這種等同有問題,因為眼睛是一個視覺器官,而凝視是一個視覺行為(sight);二者在概念上是不相同的。在藝術表現中,眼睛是由眼瞼限定的一種肉體的物象,具有睫毛、眼球和瞳仁等細部;凝視則是眼睛形象的一種特別效應,必須以瞳仁來表現。如果把瞳仁去掉了,凝視的效果便會立即消失,但是一對沒有目光的眼睛仍會留下來。這種區別是必須明確的,因為這是影象研究的前提。我們所討論的三星堆銅人有兩類具有不同變形方式的眼睛,對眼睛和目光的區別可以幫助我們確定這兩類眼睛的特徵。第一種型別的眼睛外端向上傾斜,眼球中央起脊。這一型別誇大了眼睛的尺寸和輪廓,突出了眼睛的不透明性。雖然有時加畫瞳仁,但這種眼睛的雕塑形態並不是以一種確定的凝視目光去影響觀者。第二種型別的眼睛正相反,其管狀的突出部分只誇大了瞳仁。凝視的目光成了一種有形的、雕塑的實體,向觀者突射出來,以其純粹的物質形體對觀者施加影響。

視覺反應的理論無法對這些情況做出圓滿的解釋。儘管三星堆銅人像的一種眼睛略去了凝視的效果,另一種眼睛又誇大了這種效果,但是影象與觀看者的視覺聯絡從根本上說是不存在的。實際上,三星堆銅人以藝術的手段將眼睛(甚至包括凝視的目光)異化為使人們敬畏的形式。這種處理方式反映了一種對於眼睛的特別觀念,與對眼睛的物化和獨立化的表現有關。在三星堆藝術中,眼睛不僅出現於面部最顯要的位置,同時也有一種脫離身體的、獨立的形式。在2號坑中,與青銅頭像和麵具同時發現的還有大約 50 件菱形的青銅飾件,其中最大的一件寬度超過 76 釐米[圖6]。

圖6 四川廣漢三星堆2號坑出土三星堆文化青銅目形飾件

這些飾件的中央為突起的半球,兩側為浮雕的三角形,發掘者據其形狀稱之為“目形飾件”。另一種脫離身體並同樣高度程式化的眼睛有一對圓形眼球,其外眼角為一向上的突尖,內眼角向下勾起。這種眼睛有的是單獨的飾件,有的出現在一個巨眼獸形面具的下部[圖7]。

圖7 四川廣漢三星堆2號坑出土三星堆文化青銅獸面

只有在這個接點上,我們才可以嘗試將這些銅像與某些文獻材料相聯絡。這些文獻年代較晚,出處亦不同,但都與古代四川藝術中對眼睛誇張與獨立的表現相關。例如,在商代甲骨文中“蜀”(古代四川的方國名)字上部是一隻巨眼,下部是蜷曲的身體。有學者注意到該字與三星堆一件真人大小的人像衣服上的圖案相似[圖8]。另有學者注意到《華陽國志·蜀志》中一段有趣的記載,傳說中蜀國的統治者蠶叢“其目縱,始稱王”。有研究者指出“縱目”實際上是對三星堆面具上柱狀眼睛的描述,因此這些面具表現的是蠶叢的形象。無

圖8 四川廣漢三星堆2號坑

出土三星堆文化青銅全身人像及其衣服上的圖案

說到這裡,我們可以回過來再看一下三星堆文化中那些無眼的人像,這些雕像與銅人不同,它們表現的應是社會地位極低的人物。首先,這些人像都是裸體的,而青銅的全身人像皆穿著華麗的衣服,上面精美的花紋應是對刺繡圖案的模仿。其次,這些無眼的人像皆雙手捆縛於背後,而銅人中無一例有這樣的姿態或其他受懲罰的方式。全身銅人像往往手執禮器。一件與真人等高的銅人手中所持物已佚失[見圖8],從其巨大的空洞狀手形的角度判斷,原來所持物應有一定弧度,很可能是一枚象牙。

《陳規再造》為巫鴻美術史文集的第三卷,收錄作者1995年至1998年關於中國古代美術史的15篇論文和講稿。這一階段的研究仍聚焦於墓葬、佛教、肖像藝術等主題,持續探討影象內容與空間、媒材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