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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你才能說愛你

算來,認識阿麗比青青還早幾個小時呢。

那年暑假回家,車子到達瑞安,已是晚上九點。我決定在表姐開的大酒店裡過夜。電話打到前臺,接電話的女聲嬌柔又甜美,讓人聽了,就像是吃了甜甜的冰淇淋一樣舒服。

而我一聽好聽的女音就會緊張,一緊張就會結巴,回話裡帶著溫州土語。她可能因為聽不懂,不耐煩地結束通話電話。我吃了悶虧,一手提著行李包,一手拎著吉他,一口氣衝到酒店,權當發洩。

我穿過笑容可掬的迎賓,就看到前臺坐著的阿麗,很像當時演小龍女的李若彤,身材高挑,面板白得透明,漂亮得讓人不敢直視。我腦海裡立即閃出金庸大俠形容小龍女的絕句:當真是潔若冰雪,也是冷若冰雪。

“小龍女”看到我手裡的吉他,竟要我彈奏一曲。大堂經理和幾個迎賓、保安也隨聲附和。

20歲左右的年齡,都有或多或少的表現欲,都想引起異性的注意,我也不例外。

我當即放下行李包,輕輕撥動琴絃,彈奏《挪威的森林》。琴聲如水飄蕩,我略帶沙啞的嗓音,使歌聲透露著無盡的滄桑感,以致我的情緒感染了周圍的人,尤其是阿麗,眼裡忽閃著亮亮的東西。

彈畢,一個保安湊到我耳邊輕聲說:“漂亮吧?可惜給一個有婦之夫包養了,可能是大堂經理。”我搖頭,儘管經理的相貌能力看起來都很不錯,但總覺得少了點與阿麗匹配的東西。

我來到表姐房間。不久,有人敲門,是個女孩:“徐總,聽說你表弟來了,是軍校大學生,還會彈吉他,你也不介紹給我認識認識?”門開處,是一張20歲左右女孩的漂亮的臉蛋,同樣白得透明,卻少了阿麗那樣咄咄逼人的美豔,多了溫暖柔美的淺笑。聲音也是嬌柔舒緩的動聽,眼睛也是清澈如水的深邃,只不過更大更黑更亮一些,一望而知她單純得沒有故事。

表姐介紹我們認識,她叫青青,一個安徽妹子,在酒店當收銀員。我們談了很久很久,話題很多很多。像是分散多年的伴侶終於重逢一樣,恨不能傾盡所有的執念和焦灼。

我是個傳統的男人,骨子裡就喜歡青青這樣安靜單純的女子。雖然只是一個晚上的長談,但在我心裡,已經把她視為我理想的另一半了。我覺得她對我也有好感,否則,怎麼會對初次見面的人聊這麼多?

回到蘇北的軍校後,我立即給青青寫了封信:“青青,我對你一見鍾情,你也喜歡我對不對?”還真如此,我們雙雙墮入熱烈的初戀。一個學期下來,青青的信就會堆滿我的床頭櫃。而我除了寫信表達相思外,還經常隔著電話為青青彈唱吉他。彈唱最多的,是當時正流行的《獨角戲》和《流著淚的你的臉》。

通常,先接電話的總是阿麗,她會大叫:“青青,快來,蕭翎又‘來電’了!”青青沒到,她也和我狠聊,然後和青青一起聽我彈唱吉他。

以後每個假期,我都在瑞安和青青一起。身為軍人的我習慣早起,阿麗因為要接電話,早上八點也起來了。許是為了打發無聊的時光,阿麗常常放開嗓子唱起歌。她唱歌與說話一樣,軟綿綿、輕飄飄是她的必殺技。歌聲拖得很長很長,因此能聽得很遠很遠。有時,我還走在酒店外面,已經先聽見歌聲了;或者,我已經離開了店堂,歌聲還餘音嫋嫋,不絕如縷。在我看來,這樣動人的歌聲,別說異性會心動,就連女生聽了也會甜到骨子裡的。

一天,我在酒店附近的馬路上,便遠遠地聽見阿麗唱著不知名的歌。走進店堂,又遠遠地看見阿麗站在櫃檯裡的背影。酒店的古典歐式風格裝飾,使得櫃檯看起來像一個小小的山谷,而阿麗那清脆的歌聲,好似山谷中黃鸝的鳴叫,婉轉動聽,讓人沉醉其中。不知道她在這裡呆了多久,也不知道她溺在音樂的海洋沒有。我只知道,這時候的她的背影,在這古典而又唯美的背景裡,有雕像的模樣。沉默、低調、孤獨、恬淡,還有堅硬的外表也包裹不住的脆弱,讓人忍不住想去靠近她、呵護她。

我走到阿麗身旁,在她耳邊揮了揮手,頓時歌聲戛然而止。她轉過身來,白了我一眼,走出了櫃檯。我順勢在櫃檯裡坐下了,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忽然,耳邊又傳來阿麗的歌聲,這一次,我聽得清清楚楚,是我在無數次電話裡給青青彈唱過的《獨角戲》和《流著淚的你的臉》。

此刻,空曠的店堂裡除了我們再無他人,我無法不相信這是唱給我聽的。那優美的旋律、華彩的前奏和委婉的和聲,迴響在空寂寂的店堂裡,顯得那麼寥落和淒涼。我感覺內心被什麼猛揪了一下,很想逃離這樣的歌聲,可我的雙腳就像被心裡生出的藤蔓纏住了似的,坐在原地傻住了,任憑心底的酸酸甜甜翻來覆去。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同是美女的表姐很喜歡阿麗和青青,常常帶她們一起去買衣服,有時順便給她們也買一些。青青總是拒絕,阿麗則會收下。青青說,表姐曾買過一件3000多塊的羽絨服,沒穿幾天就送給她,她不要,就給阿麗了。

我想,這就是阿麗和青青最大的區別。青青遇事會思考,阿麗則會接納一切。照理,她這種性格的人一般會與痛苦絕緣的,為什麼還要唱那些傷感的情歌呢?

又有一天,我正在表姐房裡做作業,阿麗來試表姐的衣服,看我在,笑了笑。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也笑了笑。阿麗忽然說:“很多人說我笑起來像《東京愛情故事》裡的莉香,可我總希望自己是里美,莉香的愛情太苦了些。”我從不看日劇,不知道誰是莉香誰是里美,於是討教阿麗。阿麗眼波一閃,說:“你剛才不是看了嗎?那就是莉香的樣子,而青青,有點像里美,但是比里美可愛。”我仍是不解。

臘月27日,酒店吃分歲酒,我、青青、阿麗和表姐坐一起。表姐致了祝酒詞,幾十張桌子掌聲不斷,不知誰嘀咕了一句:“聽說這祝酒詞是徐總的表弟寫的。喏,就是他——”用手指了指我。我微微一笑,朝他們點點頭。

酒過三巡,很多人過來向表姐敬酒,說:“徐總,聽說你的表弟才藝雙全,叫他給我們露一手。”在這樣的喜慶日子裡,表姐自然不便推脫,那會很掃大家的興。她示意我表演一個節目,阿麗和其他人一起起鬨,可我的吉他放在學校沒帶來,幸好隨身帶了一支笛子,便讓青青上樓去取。

這時,我看見一個40歲左右清俊儒雅的男子過來和表姐打招呼,阿麗慌忙移步把臉貼著我的後背,貼得很近很近。我想,這一定是傳說中包養阿麗的那個男人,他們的愛情,若不是見不得光,倒很般配。男子看阿麗和我如此親熱,皺了皺眉,很快走開。表姐說,他叫歐陽,在瑞安市政府上班。

青青拿著笛子下來。我吹奏的是《刀劍如夢》,最後一句“誰與我生死與共”,因為用飛指打出了顫音和滑音,久久地盤旋在店堂裡,我的眼睛死盯著青青,彷彿在問:“青青,你願意和我生死與共嗎?”因了酒精的作用和燈光的照耀,目光迷離而憂鬱,彷彿笛聲停歇,就是生離死別。青青和我相視而立,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乍一看令人產生錯覺,以為這個女子與我沒有任何關係。而她的身邊,阿麗盯著我的灼灼目光,迷離而憂鬱,滿是生離死別。

剛剛吹好笛子,又有人起鬨要我和青青喝交杯酒。青青的臉紅到耳根,她的臉這麼白,一紅就像火燒一樣。在眾人的鬧鬨中,我們相互交叉起手臂,一杯、兩杯,都是阿麗把酒倒好,死命地往我手裡塞。三杯下去,青青酒力不勝,跑到了洗手間,我想跟過去,可我的手一隻被阿麗塞著酒杯,一隻被她緊緊地拽著,怎麼也掙不脫。

青青回來時,阿麗依然緊抓著我的手,那種急切和執著,好像錯過了這一刻就是錯過了這一生。我暗叫不好,果然看見青青鐵青著臉,但是很快,又被一絲絲淺笑暈染了。我想,真是我的好青青,一眼看出不是我的錯。

但我不知道這種不動聲色的淺笑,才是最可怕的。她一定不會說,但卻一定會做。我回學校不久,青青就去了上海,消失得無影無蹤。三年多的痴愛苦戀、生死相隨,全都隨風而逝。

我急瘋了,卻找不到任何聯絡到她的方式,只好又來到瑞安,寄望於她在打電話給同事時探知她的訊息。觸景生情,常常以淚洗臉,感覺世界末日就要來臨一樣。

好在有阿麗,經常帶我逛外灘、看電影、進酒館,把我哄得沒有時間流淚。我無可否認,和阿麗在一起是快樂的,她溫暖和撫慰了我受傷的心。我也知道,她是喜歡我的。但我卻不能喜歡她,不是因為她曾經有過歐陽,過去了的事情我從來不會放在心上,只是因為我還要去找我的青青。

無論如何我要和她說再見了。

那是我第一次主動約阿麗。她從馬路對面跑來,大老遠就說:“今天我太高興了,你為什麼約我呢?”我忽然有些不忍,說:“不為什麼,就是想和你一起吃晚飯。”

吃飯的時候,我不斷給她夾菜,不停地說多吃點。她說:“你這樣讓我心裡發虛,到底想說什麼?”我還是說不出口,就拼命地喝酒。她站起來一隻手奪我的酒杯,一隻手緊緊抓著我的手,彷如去年酒店吃分歲酒的情景。我似乎終於找到了某種藉口,狠狠地說:“你真不知道嗎?就是因為你,青青才離開我的。你那天為什麼要抓我的手?你應該去找你的歐陽。”

我想這是我今生說過的最尖刻最絕情的話,竟然是對這麼一個愛我的女孩說的。我就是想傷害她,好像只有傷害她才能減輕我的痛苦,才能讓她徹底地放棄我。

阿麗聽了嘴唇顫抖,藕白的臉上滾動著幾顆淚珠,半天才說:“是的。是我不好,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為了彌補這個過失,我一定幫你找到青青。”我心頭生痛,幾乎以逃跑的速度離開,當天就回了學校。

不久,表姐打來電話,阿麗也去了上海。除了我,我想沒人知道她去上海的目的。

兩年以後,我已下到部隊,進行嚴格的對臺軍事鬥爭訓練。那個寒冷的冬天,我接到阿麗的電話,說她已找到青青,讓我快去上海。

我很快請了假,坐了當天的飛機趕了過去。阿麗說,青青答應這幾天來看她,到時我們自然相見。說完,她把青青的電話給我了。

我回到住處已是晚上11點,但我還是忍不住按號碼打過去。我終於聽到了那個魂牽夢繞的聲音,但也就一句而已,接到便聽到了一箇中年男子的聲音。什麼都明白了,但明白了比不明白更痛。或許,有些事情,只能爛在心裡,有些痛苦,適合無聲無息地忘記。

第二天傍晚,我還在悶睡。阿麗親手做了很多菜,硬拽我過去吃飯。席間,她不斷追問我有什麼心事,我一邊大口大口喝酒,一邊說和青青相見在即,心裡興奮。阿麗信以為真,未加阻擋。兩瓶紅酒下去,我當場倒下來。

醒來時頭仍又暈又痛,發現自己竟然躺在阿麗的床上。不遠處的沙發上,趴著穿了兩件羽絨服的阿麗。

我幾欲起身,阿麗驚醒,揉揉乜斜的睡眼,嗔怪地說:“你也太性急了些!兩年都熬過來了,還怕再等幾天?你昨晚叫青青的次數,我稍加統計,就有一千多次。”

至始至終我都沒有說話。前天那個電話和昨天那頓狂飲的後遺症猶存體內,我心力交瘁,來不及去想是什麼能讓這個花一樣的女孩子不遠千里,為我尋找戀人?又是什麼讓她在這樣一個寒冬,坐著守了我一夜?

幾天後就是我假期的最後兩天了。阿麗再沒過來找我,而我開始想起阿麗在瑞安陪我度過的日子。才幾天不見,我就覺得心裡很空,有點像當初青青走時的感覺。這是怎麼了?是不是愛上她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特別想她,很想馬上找到她好好聊聊。

第二天,當我懷著焦急的心情趕到阿麗租住的房子時,看到的只是一個陌生女子。她說自己是房東,阿麗昨天剛剛退房。房東交給我一封信,是阿麗的筆跡:

“你曾經和我說過,青青離開後,最怕人不辭而別。請原諒我還是選擇這種方式和你告別。除此之外,我將無法和你告別。在你面前,我所下的任何決心都不堪一擊。

想了很多次,還是決定告訴你。在我的生命裡,你一直是我最愛的人。不管你信不信,我第一眼看到你,就愛上你了。不只因為你那迷人的歌聲,更重要的是那一刻,我洞穿了你的靈魂,你和我屬於同一個型別的人。可是造物弄人,你認識我在先,愛上的卻是青青。我早知道,你們不會有結果的。我太瞭解青青,外表柔情似水,內心堅硬如鐵。但你對她如此用情至深,我只能把愛埋在心底,傻傻痴痴地等你們自然分手,等你自然而然接受我。

我和青青的性格完全相反,執著而不懂掩飾。我貌似稀裡糊塗,實際上對感情執著專一。為了好好愛你,我和歐陽分手了。他對我很好,雖然他有家室,但愛了就不後悔。後來青青棄你而去,我想機會來了,可你最後卻讓我去找歐陽。我很傷心,但我心中有夢,願意用時間證明最愛你的人是我。為此,我用了兩年時間到上海找到青青,讓你們做最後的了斷。可我想不到,你一點都沒有淡忘她。那晚你酒醉,你叫了無數遍青青的名字,叫得我心痛淚流。從那時我才決定不要再等下去的。我就算再等十個兩年,也等不回你的心了。

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的莉香和里美的笑容嗎?其實那是我不經意間對你的表白,現在看來,又近乎預言,很可描繪我對你的無望的愛情。”

我呆在原地,久久地看著信件。原來,有些事情一旦錯過了就永不再來。此時,即便我將一切推脫給命運,終究不能止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