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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勢逼人,文風峭刻-《五蠹》賞析

韓非是戰國末期人,是我國古代著名的思想家,先秦法家思想的集大成者。他大約生於公元前280年,是韓國的公子,曾和李斯一起受業於荀子,秦王政十年(公元前234年),他奉命從韓國出使秦國,第二年因被李斯讒言而下獄,在獄中自殺。他的著作,後人編輯成《韓非子》,現存五十五篇。

韓非在哲學上繼承了荀子的唯物主義思想,在政治學方面,他總結了早期法家商鞅、申不害、慎到等人的思想,提出了一套完整的建立封建專制統治的學說,其中心是“法”、“術”、“勢”相結合。“法”是公開頒佈的法律、法令、“術”是郡主暗中控制臣下的一套辦法,“勢”是君主用以推行法律、駕馭群臣的權勢。他認為君主必須把這三者結合起來,政權才能控制得牢,國家才能治理得好。他主張信賞必罰,把賞罰作為統治臣下和百姓的兩件有力工具,對於人民群眾和舊貴族的反抗,他主張用嚴刑峻法堅決鎮壓。他的這些政治主張,很受秦始皇的賞識,秦始皇看了他所著的《五蠹》、《孤憤》等書,曾經感嘆說:“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遊,死不恨矣!”後來韓非雖然死於獄中,但他的這些政治主張,卻仍被秦始皇付諸實踐,成了秦始皇建立中央集權的封建政治的理論基礎。

《五蠹》是《韓非子》中最有代表性的一篇,這裡選的是《五蠹》的前四段。

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獸眾,人民不勝禽獸蟲蛇。有聖人作,構木為巢以避群害,而民悅之,使王天下,號之曰有巢氏。民食果蚌蛤,腥臊惡臭而傷害腹胃,民多疾病。有聖人作,鑽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說之,使王天下,號之曰燧人氏。中古之世,天下大水,而鯀禹決瀆。近古之世,桀紂暴亂,而湯武征伐。今有構木鑽燧於夏后氏之世者,必為鯀禹笑矣;有決瀆於殷周之世者,必為湯武笑矣。然則今有美堯、舜、湯、武、禹之道於當今之世者,必為新聖笑矣。是以聖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論世之事,因為之備。宋人有耕者,田中有株,兔走觸株,折頸而死,因釋其耒而守株,冀復得兔,兔不可復得,而身為宋國笑。今欲以先王之政治當世之民,皆守株之類也。

不勝:受不住。作:出現。構:架起。果蓏:木本植物的果實叫果,草本植物的果實叫蓏。蛤:蛤蜊。鑽燧:鑽木取火。夏后氏:指夏代。鯀:傳說是禹的父親。株:樹樁。

上古的時代,人民少而禽獸眾多,人民受不了禽獸蟲蛇的侵害。這時有位聖人出現了,在樹上做巢居住用來避免這些群害的侵襲,人民因此而擁護他,推舉他成為帝王,稱他為“有巢氏”。人民食用野生植物的果實和水中的蚌肉、蛤蜊,不但有腥臊難聞的氣味,而且傷害腸胃,人民容易患上疾病。於是,又有一位聖人的出現,鑽木取火煮熟食物用來消除腥臊氣味,人民因此而擁護他,推舉他成為帝王,稱他為“燧人氏”。中古時代(指夏朝以前)天下發了大水,鯀、禹父子兩代治水,開掘、疏匯入海的河流。近古時代(指夏朝和商朝),夏桀、商紂王殘暴淫亂,商湯討伐夏桀、周武王討伐商紂王。假如生活在夏后氏時代的人在樹上築巢,還鑽木取火,必定被鯀禹所取笑;有人在殷周時代開挖入海的河流,必定被商湯和周武王取笑。既然如此,那麼在當今之世美化堯、舜、禹、湯、周武王之道的人,必然會被新的聖人所取笑。所以聖人不期望效法古代,也不按固定不變的老規矩辦事,應研究當前的社會實際情況,並據以制定符合實際的措施。宋國有個農夫在地裡耕田,田地中有個樹樁子,一隻野兔跑過來撞在樹樁上,碰斷了脖子死了,這個人因此放下手裡翻土的農具,守在樹樁旁邊,希望再次拾到死兔子,兔子不可能再次得到,可是本人卻被宋國人笑話。今天如果用古代帝王為政的辦法按老規矩辦事來治理當時的人民,就像守株待兔的送人一樣,一定不會有成效。

這一段是說,時代是在發展的,各個時代有各個時代的情況,使用與古代的做法,就不適用於今天。所以不能把先王之道、先王之政拿到今世來實行。下面我們就會看到,韓非舉“行仁義”為例,說明在古代實行能夠王天下,到現在實行就使天下亡。為什麼同樣是行仁義,在古代和當今會有這麼截然相反的結果呢?下面幾段就是來證明這一點。

古者丈夫不耕,草木之實足食也;婦人不織,禽獸之皮足衣也。不事力而養足,人民少而財有餘,故民不爭。是以厚賞不行,重罰不用,而民自治。今人有五子不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孫。是以人民眾而財貨寡,事力勞而供養薄,故民爭。雖倍賞累罰而不免於亂。

事力:用體力,指耕織。大父:祖父。

古時候男子不用耕種,野生草木的果實就足夠讓人吃飽;女子不用織布。禽獸的毛皮就足夠穿著。人口很少而財物多餘,所以人民之間不爭奪。所以就不用行重賞,也不需要用重罰,而人民生活自然能安定。現在的人有五個兒子不算多,每個兒子又有五個兒子,這樣祖父沒有死已經有了二十五個孫子了。所以人口多了,而相對來說,每人得到的財物卻少了,做事比遠來辛苦了,而得到的生活資料卻少了,所以人民之間就要爭奪。即使加倍獎賞加倍懲罰免不了還要生亂。

這幾句話是韓非用來論證當今實行法治的必要性,這是第二段。這一段是說:古代人口少財富多,人民不爭,所以可以行仁義,當今則相反,人口多而財貨少,所以只能實行法治。韓非的這種論斷,其前提並非完全符合歷史事實,但是作為一個古代思想家,企圖從社會物質生產和經濟情況,來說明政治形勢的變化,這裡面還是有它的合理因素的。

堯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採椽不斫;糲粢之食,藜藿之羹;冬日麑裘,夏日葛衣;雖監門之服養不虧於此矣。禹之王天下也,身執耒臿以為民先,股無胈,脛不生毛;雖臣虜之勞不苦於此矣。以是言之,夫古之讓天下者,是去監門之養而離臣虜之勞也,故傳天下而不足多也。今之縣令,一日身死,子孫累世駕,故人重之。是以人之於讓也,輕辭古之天子,難去今之縣令者,薄厚之實異也。夫山居而谷汲者,膢臘而相遺以水;澤居苦水者,買庸而決竇。故飢歲之春,幼弟不饢;穰歲之秋,疏客必食。非疏骨肉愛過客也,多少之實異也。是以古之易財,非仁也,財多也;今之爭奪,非鄙也,財寡也。輕辭天子,非高也,勢薄也;重爭士橐,非下也,權重也。故聖人議多少、論薄厚為之政。故罰薄不為慈,誅嚴不為戾,稱俗而行也。故事因於世,而備適於事。

斫:砍削。;糲粢:泛指粗糙的糧食。藜藿:泛指野菜。藜:野菜。藿:豆葉。胈:大腿上的肌肉。脛:小腿。臿:鍬,掘土的工具。絜駕:套馬駕車。膢臘:節日。膢:楚國人二月祭祀飲食神的節日。臘:冬十月祭祀百神的節日。穰歲:豐年。穰:豐收。士橐:指做官和依附權勢。橐:通“託”,依託,投靠。戾:暴虐。

堯統治天下的時候,住的是茅草蓋的屋頂不加修剪,櫟木做的椽子不加砍削;吃粗糙的糧食,喝野菜豆葉煮的羹湯;冬天穿小鹿皮做的袍子,夏天穿葛布做的衣服;就是現在看門人的食物和衣服不會比這差了。禹統治天下的時候,手裡拿著翻土和掘土的農具,給百姓帶頭治水,整天泥水裡行走,兩腿枯瘦,腿上的汗毛也沒有了;即使是奴隸也沒有比禹更勞苦的了。根據上述情況來推論,古代讓出天子地位的人倒是解脫了看門人的待遇,離開了奴隸般的勞累。因為讓天下對自己並無損失而有好處,所以不是值得讚美的高尚的行為。現在一縣的長官,一旦去世了,子孫世世代代還可享受套馬駕車的榮華富貴,所以人們看重縣令的官位。由於這個緣故人們在讓位這件事情上,可以很輕易地辭去古代的天子,而捨不得辭去當今的縣令,這是說明古代的天子利益薄,今天的縣令利益厚,這種實際情況不一樣。在山裡居住,到山谷裡打水的人,因為水很稀少,所以在節日作為貴重的禮品贈送;在沼澤低窪地居住苦於水患的人,出錢僱工來開挖排水溝。因此荒年的春天,青黃不接的時候,就是自己的親弟弟也不分給他食物吃;豐年的秋天,正是收穫的季節,即使關係疏遠的客人也必定招待人家吃飯。這不是因為疏遠親骨肉,而喜歡過路人,而是因為荒年糧食少,豐年糧食多,這種情況不同。所以古代不看重錢財,不是因為古人天生仁愛,而是因為財物多;現在世人經常爭奪,這不是因為今人鄙薄小氣,而是因為財物少。古代輕易辭去天子,不是因為道德高尚,而是因為古代天子權勢薄弱;大家爭相做官或投靠有權有勢的人,也不是因為道德低下,而是因為現今官位權重。所以聖人研究了財富的多少,權勢的大小不同,而為不同的情況制定了不同的政策法令。古代的刑罰輕並不是那時的帝王仁慈,當今必須實行嚴刑峻法,但也不能說是現在的君主暴虐,古今的做法不一樣,但都是和當時的習俗相適應的。所以時代不同,情況就不同,因此採取的措施也應不同,要適應新出現的情況。

“世”、“事”、“備”就是第一段中“論世之事,應為之備”那句話中所提到的三個概念。“世”是不同的時代,“事”是不同時代的不同情況,“備”是針對不同情況採取的措施,這裡把三者的關係說得更加明確。這一段的結論是“故事因於世,而備適於事”。

這一段論證古今的不同,結論仍然歸結到現今必須實行法治。

古者文王處豐、鎬之間,地方百里,行仁義而懷西戎,遂王天下。徐偃王處漢東,地方五百里,行仁義,割地而朝者三十有六國;荊文王恐其害己也,舉兵伐徐,遂滅之。故文王行仁義而王天下,偃王行仁義而喪其國,是仁義用於古而不用於今也。故曰:世異則事異。當舜之時,有苗不服,禹將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乃修教三年,執干鏚舞,有苗乃服。共工之戰,鐵銛短者及乎敵,鎧甲不堅者傷乎體,是干鏚用於古,不用於今也。故曰:事異則備變。上古競於道德,中世逐於智謀,當今爭於氣力。齊將攻魯,魯使子貢說之。齊人曰:“子言非不辯也,吾所欲者土地也,非斯言所謂也。”遂舉兵伐魯,去門十里以為界。故偃王仁義而徐亡,子貢辯智而魯削。以是言之,夫仁義辯智非所以持國也。去偃王之仁,息子貢之智,循徐、魯之力,使敵萬乘,則齊、荊之慾不得行於二國矣。

懷:懷柔。干鏚:幹是盾,戚是 斧,鐵銛:鐵製的一種武器。

古時周文王的國土處在豐、鎬兩地之間,只有方圓百里之地,施行仁義的政治,用安撫手段使西戎歸附於自己,地盤逐漸擴大,最後統治了天下。徐偃王的國土處在漢水以東,國土方圓五百里,推行仁義的政治,諸侯向他割地而朝拜的有三十六國;楚國的國君恐怕他損害自己的利益,興兵討伐許國,把徐國滅了。所以周文王施行仁義而統治天下,徐偃王施行仁義而喪失了自己的國家,都是施行仁義,但結果大不相同,這樣看來,仁義的政治只能使用於古代而不能適用於今天。所以說:時代變了,情況也就不同。在舜統治天下的時候,苗族不歸順,禹準備去討伐他們,舜說:“不行,我們崇尚德教還做得不充分就要先去動武,不是治國之道。”於是,用三年時間搞好德教,手裡拿著盾和大斧作舞蹈的用具,以德服之,這樣一來苗族就服從了。在於共工的戰鬥中,手持加長的鐵就能直刺敵人,鎧甲不堅硬的就會受傷,這是說明用盾牌和大斧舞蹈在古代行得通,現在行不通。所以說:情況不同了,所採用的措施就要改變。上古比誰的道德強,中古比誰的智慧強,當今比誰的實力強。齊國要攻打魯國,魯國派了子貢向齊國遊說,讓齊國不要攻打魯國。齊國人說:“你的話不是不動聽,但我們要的是魯國的土地,而不是你這些言辭所講的道理。”所以齊國並沒有聽從子貢的話,而是仍然派兵攻打魯國,奪取了大片的土地,一直到離魯國都城門十里的地方,以為兩國的邊界。所以徐偃王推行仁義而導致徐國亡國,子貢機智善辯而魯國的國土仍然削減。從上面這些事實看來,推行儒家的仁義和縱橫家的辯才和計謀,不是用來保持國家的辦法。拋掉徐偃王的仁義說教,廢棄子貢的能說會道,把精力用在加強國家的實力上,使本國的實力能和萬乘的大國相當。這樣,齊、楚想要實行兼併的慾望就不能在魯、徐兩國身上實行了。

這一段是強調在當今之世,既不能實行仁義,也不能光憑智謀,而是要靠實力,也就是在國內要實行法治,獎勵耕戰,在國外用武力兼併他國。韓非認為“仁義辯智非所以治國也”,但是按照他的主張是否就能使封建國家長治久安了呢?秦朝建立後很快覆滅的歷史事實否定了這一點。

從節選的四段文章來看,其中的精華部分是對於“世、事、備”的關係的論述。至於這三者的關係,在幾段文章中屢次提到。第一段說“論世之事,因為之備”;第三段說“事因於世,而備適於事”;第四段說“世異則事異,事異則備變”。這個觀點是很準確的,如果情況變了,還拘守老一套的做法,那就是“守株待兔”,我們且不可做這樣的蠢人。

《五蠹》是《韓非子》中最有代表性的一篇,集中反映了韓非子的社會歷史觀和政治思想。所謂“五蠹”,是把五種人稱為社會的蛀蟲,“蠧”是蛀蟲的意思,這五種人是:儒者、遊俠、縱橫家、御患者、工商之民。為什麼韓非要反對這五種人呢?因為韓非是主張法治的,而儒家主張仁義,遊俠能觸犯法律,韓非是主張耕戰的,御患者逃避兵役,工商之民反對農耕,所以韓非反對他們。那麼韓非的主張究竟對不對呢?只能說他的嚴刑峻法的主張適合封建集權專制制度的需要,強調了君主的絕對權威,壓制了民主的社會風氣,他的“五蠹”之論未免偏頗,他自己被讒下獄而死就是一個例子,這說明嚴刑峻法,只會製造大量冤獄,社會的穩定是以實行恐怖、人民的恐懼為代價,靠這種方法治國,是得不償失的,即使在封建社會也不能長治久安,只能是統治者的一廂情願,認為當今之世只能以刑罰和武力來治國,這不是科學的結論。當然,更不能把這種政治主張放到二千年後的今天,這是我們今天讀韓非文章時應該注意的。

韓非的政論文,主要風格特點是鋒芒畢露,氣勢嚴峻逼人,語氣專斷,表現出一種嚴峻、峭刻的文風,而且篇幅也較長。如《五蠹》篇就近七千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