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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毫端尋往跡,閒心漠漠起沙鷗-評說明末四僧之漸江弘仁

清初漸江學人弘仁的筆法多勾少皴,有人以為是畫家的獨創主義精神,其實不如說他想表達“國破山河在”的情懷,畢竟於繪畫而言,勾是藝術造型的基礎,皴染是筆墨豐富的技法,弘仁乾淨冷逸倒是有些傷痕主義的悲傷。如此一來,聯絡到他抗清失敗、遁入空門的生活經歷,倒是比獨創主義的判斷演繹附會得更加合情合理。

當然,從藝術上看,弘仁筆墨的溯源可以上至倪瓚、黃公望、董其昌一脈,只不過他把倪瓚的側鋒拖筆改成了中鋒用線,把黃公望的披麻皴法從變化多端改成了稍顯平直,把董其昌的溫良飄逸改成了刻骨銘心,這是古代文人群體對書畫藝術的基本態度,即孟子說的“萬物皆備於我”,古人當為我所用,書畫也不應為筆墨所驅使、為利益所糾纏。

只不過人生在世,羈絆纏身,不是真心遁入空門的弘仁還需要在塵世中浮沉,那麼人情往來總要有些媒介,書畫自然是最佳選擇。尤其是明末清初之後,畫壇地域、宗門風氣炙烈,混跡於徽州地區的弘仁,以黃山為描繪物件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何況,對文人畫家來說,畫黃山就是畫心境,沒有心境,別說九上黃山,就是天天在黃山上住著,他也畫不出黃山的精氣神來。所以,忘黃山而能畫黃山,這才是弘仁黃山寫生冊頁最了不起的地方。所以,高居翰非常不理解弘仁雖然“親覽黃山”,卻不能“依黃山的實景面目入畫”,他說,弘仁的“天地是吾師”,很可能只是中國傳統文人歷來所慣用的辭藻罷了。弘仁的原作是“敢言天地是吾師,萬壑千崖獨杖藜。夢想富春居士好,並無一段入藩籬”。對傳統文人來說,天地間有浩然正氣,沛然賦形,然後才有自然造化之神奇,所以文人們師從的不是形,而是氣。浩然正氣之為師,自然匹夫之志不可奪也。於是弘仁才會說還是黃公望的東西好,因為他自由、放鬆,與俗世紅塵有距離感。

一如黑伯龍先生當年強調,要“學老師的老師”,表面上看是要求學生承襲傳統,實際上他還特意對學生補充說:“要多讀書。”不讀書何以立志?不讀書何以明理?不立志無以致遠,不明理無以了形,致遠可以少欲,了形才能得氣。這是傳統文人必然的學習過程,很難修改,雖然有些天賦奇佳的人可以“一超直入如來地”,但事實證明,那只是極少數的存在,大部分人還是需要按照規矩一步一步地來。

按照資料顯示,弘仁,少孤貧性癖,事母以孝。這樣的人多孤傲如入雲之松,不為世俗之見所囿,卻又對世俗有極深的情感。所以,弘仁雖然因為抗清失敗,入武夷山為僧,但其大多時候不住廟,反而流連於黃山、白嶽之間,以書畫為媒介結交親朋。

那個時候的徽商都很有審美感,或者整個社會皆以有無文化為人生標準,家家都要藏書畫以顯示底蘊,據說富賈豪門若沒有一兩張倪瓚、董其昌的作品,都上不了檯面。環境如此,則弘仁以清冷俊逸之筆為黃山畫像,自然而然,談不上獨創主義,也沒有筆墨一定要變法的需求。現在人不定性,總喜歡講齊白石的衰年變法,以示變法之重要。

孟子說過:“執中無權,猶執一也。”不需要變法的時候,堅持筆墨傳承,何嘗不需要勇氣呢?張庚在《國朝畫徵錄》中說:“新安畫多宗清(倪瓚)者,蓋漸師道先路也。”如石濤的刻意求變、弘仁的因襲傳承,其實也很令人尊敬。這不僅符合他對傳統文明在朝代更替時候的情感歸屬,更代表了對傳統文化“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刻骨眷戀。譬如弘仁的《枯槎短荻圖》,冷寂蕭疏,筆淡墨淺,自題曰“一周遭內總無些,守戶惟餘樹兩丫。還撇寒塘誰管領,秋來待付與蘆花。此餘友汪藥房詩。

香士社盟所居,籬薄方池,渟泓可掬,古槎短荻,湛露揖風,頗類其意。因並系之,博一噱也。漸江”。讀畫讀詩,甚覺生存太不容易。敏感的人看山水,一定會賦予山水樹石以極其強烈的個人偏向性,這恰恰是藝術作品的可貴之處,也是書畫藝術不同於攝影的最大區別:有所捨棄,然後才能有所褒揚。

一如人一定要善良地教育,我們的文化側重點是什麼,這決定了中國本土文化的特性,也是中華民族能獨立於世界民族之林的基礎。此圖之老樹、書屋,未嘗不是作者之自狀也。可能這種說法有類於老生常談,但實際上書畫藝術所以要求畫家真誠,正是因為筆墨行走之間可以窺探畫家的心志修養,高者足以見賢思齊,低者亦可讀之為戒也。

弘仁是秀才,詩詞歌賦自然不是問題,但很難說有很大的才氣,比如他的很多作品只是蓋個章了事,不像其他文人畫家恨不能每幅都要題詩述志;書法也多端正謹慎,少有倪瓚的瀟灑飄逸,這不僅僅是性情的差別,更有其他的因素,比如人生經歷、社會環境等,但比之於倪瓚的潔癖,弘仁做人更簡單直接一些,他只是不願跟世俗妥協而已。

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地域名望的提升,他也沒有像倪瓚那樣最後落魄潦倒,生活在一艘小舟之上,捧著自己的詩集到處分發,至少皖南徽州地區的藏家還是以有無漸江的畫定雅俗的。不過,弘仁入紅塵越深,可能越覺得人生之無常,日夜枯寂落寞之時,其筆墨神韻反而最貼近倪瓚的清寂疏冷,這也是上天對志士仁人的另一種補償吧?

事實上,從繪畫風格看,元人的畫最清冷,明人的畫略瑣屑,清人的畫就趨於甜俗。無論是金石氣的拙樸還是海派嶺南的逼真,乃至揚州八怪以下書畫,筆墨大多有油膩感,樸素、簡潔得直指人心,冷寂、蕭疏的落寞清冷,在清初真正是曇花一現。

可見,甲申之變,不獨山河換了人家,文化的風氣也開始變味,這才真正讓人傷感。相比於宋代文人的政治熱情,清人則多是閉門造車,迎合上意,逢迎民風,試圖左右逢源,難得糊塗。

其實一來一往之間,心志已為紅塵所奪,再想獨立自由於精神王國,其實已舉步維艱矣。這正是:“我向毫端尋往跡,閒心漠漠起沙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