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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故事:忠犬小黃

昔日的駕校已經成了一片荒地,草長得齊腰高了。

車速其實挺快的,我也不知怎地,餘光一撇,就看到了好像是小黃,蹲在駕校門口。我條件反射地急踩剎車,後面的車一下子懟了上來。

一個女司機從後面車上下來,尖著嗓子罵我。我下了車,沒理她,趕緊喊著小黃的名字。已經夾著尾巴跑遠的小黃聽見我的聲音,轉身箭一樣躥了過來。

兩條白色的八字眉,還是熟悉的逆來順受的神情,半截尾巴搖得飛快。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滴在了地上——小黃是當年駕校養的一條中華田園犬,也就是小土狗,同時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跟那女司機檢視著兩車接吻的地方,我的車尾裝了保險槓,因此毫髮無損,她的兩個前大燈都碎了。

數了兩千塊給那女的之後,我抱著小黃上了車。兩千塊夠買多少個你了?我打趣它。它卻彷彿聽懂了,耳朵一下子耷拉了。

當年,我找小黃找了有小半年。貼了無數啟事,還在報紙上懸賞了。周圍人都說我魔怔了,慢慢地我也覺得自己確實仁至義盡了。在我心底早已預設它是死了,還寫了篇文章悼念它。可是如今,它就活生生地坐在我的副駕,目視前方,一副老司機的樣子!

四年前,不,應該是六年前了,我還在A市混日子。去那個駕校學車,不過因為那裡是全市最便宜的地方。場地爛透了,教練罵起人來兇得不可一世。我安慰自己:一分錢一分貨。

駕校裡養著一隻藏獒。很大很威風,但可能是栓得太久了,精神似乎有些不正常,除了喂大它的校長,見了其他人都總是掙著鏈子流口水。我也算是愛狗養狗的人,可是每次見到它都繞著走。

小黃還是我發現的。我練直角拐彎,車輪陷進了地上的大坑。下車一看,旁邊一個箱子,一窩小狗崽正在裡面亂爬。一隻純黑,一隻四蹄踏雪,一隻玳瑁,還有一隻純黃。從這些毛色我馬上判斷出了它們的出處——千金小姐和流浪漢在一次街角偶遇後的野合,副產品們被有心遮掩這樁醜事的主人偷偷扔在了這兒。

前面三隻都很快被領走了,只剩了小黃。這是唯一的一隻小母狗,難以看家護院——還長著兩條半耷拉的小白眉毛。我有心要養它,但是當時的室友有潔癖,只能作罷。不過,小黃很快給自己找了個地兒——它被駕校看門大爺攆了一圈兒,就躲到藏獒身後去了,大爺不敢接近,只能作罷。

小黃就這樣活下來了,藏獒也願意分它一口飯。它漸漸長大,慢慢地顯示出母系高貴遺傳的特徵——腿長。它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像馬戲團的小馬那種高抬腿的步伐,走得還很有節奏感。雖然駕校的教練們對它的態度總是很惡劣,不是吼幾句就是踢一腳,但來學車的年輕人都很喜歡它。它靠著模特步和搖得歡脫的尾巴,也混到不少吃食。

太陽出來的時候,它就往藏獒背上爬,藏獒眯著眼睛,一副慈父的樣子,也不流口水了。校長見藏獒被帶得轉了性,也就默認了,反正小黃飯量也不大。

小黃非常聰明,哪裡會過車、哪裡會走人,它都門兒清。你要是迎面走過來了,它馬上往旁邊一讓,低眉順眼地。雖然駕校裡的爛路和馬路殺手們常常碰撞出一些火花,但小黃從來沒受過一點兒傷。

後來吧,大概我科目二第二次掛掉的時候,小黃突然不對勁了。肚子往地上拖。那時它不過七八個月吧,我們都說不可能,可是它就是懷上了。藏獒這慈父終於露餡了,天下果然沒有白吃的午餐!

那藏獒怎麼也有三四個小黃大,我望著小黃那血管猙獰、大得要炸開的肚子,擔心極了。教練們還是踢它,可是下腳也有了些分寸,都避開了肚子往腿上屁股上招呼。

等我科目二再次掛掉,小黃也生了。一連生了好幾天。它不停地哀叫,我們幾個學員就給它做了個箱子,搬到不礙事的地方,水啊糧啊給它放好。到了第三天吧,終於生下來了,四隻小藏獒,三隻活的——至今我也沒有弄明白小黃為什麼能生出純種的藏獒來。那幾年藏獒正火,滿月後三隻小狗崽一共賣了小兩萬,校長那幾天高興得走路都顛了起來,破天荒給小黃買了一堆醬骨頭店剔過肉的骨頭。

小黃卻不領情,一直護著那隻死掉的小狗崽。這是它第一次護東西,自然遭到了毒打。校長的小舅子揮著鐵鍁衝它亂拍,一不小心鏟在了它的尾巴上。一開始只是折斷了,耷拉著,後來慢慢地斷掉的那半截就壞死了,一碰它就尖叫。

我特意去寵物醫院問了,那個說話不停眨眼的狗大夫告訴我,得全麻,讓我準備好一千塊再帶它來處理傷口,我絞著手離開了。好在一個月後,壞死的半截脫落了,它就只剩半截尾巴了。不過,它好像並不在意,又開始搖得歡脫。曾令它傷心欲絕的分娩和夭折,彷彿都被它遺忘了。

那天我感冒了,開始還堅持著輪番練倒庫,後來就有點昏昏沉沉。不知怎地,我就站在了練半坡起步那個大坡的下面。上面有個叫吳芬的女學員正在一遍遍熄火。她的教練站在半坡的最高處叉著腰粗著嗓子不停罵她,越罵越過分,都帶上了祖宗。

突然她尖聲哭起來,我抬頭一看,她已經從車裡出來了,用力一摔車門,捂著嘴哭喊著要去找校長。

下一秒我就看見她那輛車從坡上遛了下來,直直對著我衝過來。我一下子傻了。這時,小黃從遠處箭一樣躥了過來,跳起來把我撲倒了。那車擦著我的鞋底溜了下去,嘭地撞在了圍牆上,頓時整個車尾都癟了。

我站起來,看到小黃臥在車剛過去的地方,一動不動。我顫抖著手去碰了一下它。它卻馬上站起來,搖著尾巴。我仔細檢查過,發現它跟我一樣毫髮無損。我高興得把它抱了起來轉了好幾個圈。

我想好了,要收養它,大不了跟室友鬧掰,反正我也受不了他的龜毛了。可是校長卻不讓,說這是駕校的狗。爭了半天差點吵起來。後來還是我的教練點醒了我,他說,你傻啊,小黃是他的搖錢樹!

果然讓教練說中了,沒過多久小黃又懷上了。中間我準備畢業論文,有幾個月沒去練車。聽說生了四隻小藏獒,都是活的,有一隻鐵包金賣了三萬多。

——據說校長也曾想要用別的小母狗們跟他的藏獒配,先後弄來好幾只。但是那藏獒不是一口就把小母狗咬斷了氣,就是生下來串到西伯利亞去了。

再去學車已經是第二年的春天了。一進駕校的大門,小黃就迎了上來,我驚訝於她的老態:不過一歲多,她的牙齒就快掉光了,腿也羅圈了,肚皮打著褶兒,幾乎要拖在地上。那時我已經簽了工作在培訓,也有了單人間的宿舍,於是每天都給它把羊肝羊肺這些下水煮得稀爛,帶到駕校餵它。那藏獒也蹭了不少,後來都躺下讓我摸肚子了。

我甚至曾試圖偷走它。它有時也走出駕校到附近轉悠,不過,估計周圍不友善的因素太多,它從不敢走遠。我觀察了幾天,駕校的門口有好幾顆監視攝像頭,我不論在哪個方位行動都有可能被發現。後來我就放棄了這個想法。

每天都去練車,我的科目二還是又掛了。我有些心灰意冷。那些日子每天去駕校,似乎學車已經成了附屬,主要是為了看看小黃,喂喂它。小黃是我這些天唯一的成果,它身上有了肉,毛色也變得油光水滑起來。不過,我很快就沮喪地發現——它又懷上了!

這次生得很順利,還是四隻。前兩隻都是鐵包金的小藏獒,後面兩隻就明顯能看出串的感覺了。校長和他的小舅子,揹著小黃,一人拎了一隻小串串,划著弧線甩出了駕校的圍牆。

小黃髮現的時候,兩隻小奶狗早已被過往的車輛壓成了兩攤血肉模糊的片狀物。我把它抱走,幾個好心的學員把兩坨小奶狗鏟走了。它就掙脫了再去聞地上的血印子,然後把頭仰起來,像狼一樣對天嚎了起來。

之後,小黃就一點奶也沒有了,它也不管那兩隻小藏獒,而是整日整日坐在駕校門口,彷彿在望著虛空。我把吃的擺在它面前,它就吃,吃完也不知道喝水。我把水沾在手指上,再抹在它的鼻尖,它才知道低下頭喝水。喝完搖搖尾巴,弧度幾不可見。

我難過極了,不知道自己還能為它做點什麼。我又一次找到校長,求他把小黃給我。我不白要,出錢。我願意出五百。校長說,它一年兩窩,就算每窩兩隻,一年就能賣兩萬,這畜生起碼還能再生五六年。你給我五百?一屋子人都鬨笑了起來,我面紅耳赤地退了出去。

後來聽說事情就發生在那天晚上。校長喝了點酒,大家勸著,倒勸出了他的火。他把自己那輛桑塔納的油門踩得轟響,載著他的小舅子要去續場子。剛出駕校大門,遠遠一輛大貨車正搖搖晃晃開過來。他準備搶在貨車前面過去,不料剛一踩油門,小黃突然竄到了他車前。他條件反射地一踩剎車,後面的大車一邊急打方向,一邊發出巨大的急剎聲,剛剛避過他的車頭。這時小黃邁著馬戲團的步子退到了牆根。大貨車還是翻了,正壓在校長那輛桑塔納上面。

校長和小舅子當時就蹬腿兒了。小黃一溜煙跑了——再沒回來。

駕校很多教練本來就是掛靠,頓時做了鳥獸散。我們這些學員被晾在了一邊。後來找了晚報,媒體曝了光,才給我們重新安排了駕校。這次我學了三個星期就過了科目二——我終於發現原來我那個教練教的動作很多都是錯的,就等著我們考不過去然後買課時!

不過這不是重點。這是小黃的故事,讓我們繼續說小黃。我找了它很久,直到我離開A市,我都沒有放棄每個週末去找它。駕校方圓十里我都找遍了。每個垃圾堆、每個犄角旮旯,我都上手翻過。

我開著車走在高速上,不時摸摸小黃的頭。我覺得自己像在做夢一樣。進了家門,我的小泰迪可可很不高興,追著它咬。我直接把可可關在了籠子裡。給小黃洗了澡,我驚異地發現,它身上新傷疊著舊傷,乳房又大又低垂,質感沉甸甸的,整隻狗完全是皮包著骨頭。我對它說,從今天開始,你的苦日子結束了。它聽了搖著尾巴,舔舔我的手,然後抖了我一身水。

可是第二天,我接到領導任務,得去出差三天。推了很久推不掉。我把可可託給了朋友照料,小黃我放在了家裡。給它準備了幾大盆水和許多狗糧,我覺得沒什麼問題了,抱著它說了半天話,就走了。

等我回來,小黃不見了。狗糧沒怎麼動,水可能是蒸發了一些。地上也沒有大小便。我仔仔細細地檢查著防盜門,沒有被撬開的痕跡。窗戶走之前我開了一個,可是還有紗窗擋著呢,而且我住在四樓啊!

我在小區裡找了很久,街上也找了很久。事實上我也不知道自己找了多久。突然一個可怕的念頭鑽進了我的腦子,怎麼也趕不走。

連夜開車回了A市。打著強光手電,在駕校那斷瓦殘垣的破院子裡,我找到了它——和它的兩隻小狗崽。它的姿勢很是詭異——用前爪撐起身子,讓小狗崽吃著奶。它見到我,發出一陣親暱的呢喃,用前爪拖著身子,緩緩地向我爬了過來。我抱起它,它突然一陣尖叫——它的腰似乎是斷了。

我家到A市,兩個小時車程,我不知道,它究竟是怎麼回來的。

帶著它和它的小狗崽,我一家家寵物醫院拍著門。終於有一家開了門。草草檢查了一下,就告訴我,安樂吧。我揪著他的領子讓他治。他開了個天價,我沒還價就答應了。然後就把X光機開啟。他讓我自己看片子,說內臟都碎了,一肚子爛下水,救不活了。我哭得一臉鼻涕眼淚,那大夫遞給我紙巾,又拍拍我的肩,說不要錢了,你走吧。謝過他,我終於抱著打過止疼針的小黃離開了。

找了個賓館,我付了雙倍的房價,才把小黃和它的小狗崽都帶進了房間。

小黃沒熬到天亮,它在我的臂彎嚥了氣。我血紅著眼睛,想打人。

它的兩隻小狗崽,一公一母,公的長得像小金毛,朋友一眼看中要走了,那隻母的,也長著小白眉毛,朋友也想一起要走,我把它緊緊抱在懷裡,誰也不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