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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德報怨?儒家只講究以直報怨,還有更兇猛的“大復仇”

說到儒家,其實現在的人們有著頗多的誤解。像我在評論區就沒少看見“儒家誤我華夏兩千年”之類狹隘、極端的言論——話說今天的國人,有幾個敢說自己沒受到過儒家思想的影響並按其道德準則為人處世的?又有誰被“誤”了呢?事實上儒家對於華夏之文明和歷史的影響之大,雖然不至於到了古人說的“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那麼誇張,但其實也相差不遠——在歷史上同為文明古國的蘇美爾、古巴比倫、古埃及、古希臘、古羅馬等等紛紛在短暫的輝煌後逐漸銷聲匿跡,唯有在儒家的仁義禮智信的道德觀和大一統的政治觀加持下的中國,哪怕歷經數次分裂衰敗,哪怕老窩都被鵲巢鳩佔,仍能推倒重來、絕地重生,這在人類文明史上都是獨一無二的。

為啥?因為儒家的責任思想(比如大一統、以天下為己任),道德觀念(比如仁、義、禮、智、信),處世原則(比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價值標準(比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都已深入中國人的基因之中,不是什麼堅船利炮或炸雞漢堡、好萊塢大片就能夠銷蝕掉的。

當然,凡事都逃不脫盛極必衰的規律,儒家也是如此。其分水嶺就是發源於隋唐的科舉制度導致了作為庶族地主代表計程車大夫階層的崛起,使得儒家不僅在意識形態上,在日常政治生活中也成了主角。過多的現實利益糾纏使得儒家迅速質變,愈發的保守、僵化,逐漸成為了社會進步的阻力而非推動力。

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傳統的儒家思想漸漸變得面目全非甚至本末倒置。比如說由孔夫子親自蓋章定論並衍生出來的大復仇理論,就被搞成了莫名其妙的以德報怨,更莫名其妙的是還成了某些人口中的“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

“仁”作為儒家思想的核心,確實很容易讓不求甚解之人產生誤會,留下軟弱、妥協等不良印象。但儒家求仁向善並不是無條件的,比如孔老夫子當年就非常憤青的教導弟子:要是別人對你好的話,你也得對人家好;但要是別人欺負你,那就別客氣,揍他丫挺的就對了!

這就是“以直報怨,以德報德”(《論語·憲問第十四》)——這才是儒家的傳統價值觀,而從來就不是什麼以德報怨。事實上哪怕到了1千多年後,孔老夫子的經典已經被他的不肖子孫們詮釋得面目全非,但這一根本原則哪怕是最保守的朱熹也不敢有分毫的動搖,雖然他還夾帶了不少私貨:

“於其所怨者,愛憎取捨,一以至公而無私,所謂直也。於其所德者,則必以德報之,不可忘也。或人之言,可謂厚矣。然以聖人之言觀之,則見其出於有意之私,而怨德之報皆不得其平也。必如夫子之言,然後二者之報各得其所。然怨有不讎,而德無不報,則又未嘗不厚也。”(《論語集註·卷七》)

雖然祖師爺的金口玉牙沒人敢質疑和擅改,但儒家存在的一個重要問題就是總把個人修養和政治主張混為一談,這就給了一些人偷換概念和夾帶私貨的機會。

比如在以直報怨這個問題上,就經常被人刻意的與“孝悌”這個儒家倫理觀的根本相聯絡並大力鼓吹,最終形成了“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這個長期以來受到國人普遍認同的共識,這就是所謂的血親復仇——一旦親友被殺害或是受辱,那麼做後輩的就得“寢苫枕幹,不仕,弗與共天下也。遇諸市朝,不反兵而鬥。”(《禮記·檀弓上第三》)

所以在那個年頭,一旦有人的尊長被害了,那基本就不用幹別的了,拎著把刀追著仇人砍到天涯海角就好了,否則就涉嫌“不孝”這個十惡不赦的原罪。哪怕是打不過仇人無力報仇而選擇“報警”,也絕對是件受人鄙視的行為,以後肯定是沒臉出門見人了。

血親復仇這種“自力救濟”行為肯定是不為歷朝歷代的律法所容,但神奇的是幾乎沒人對這種事情有什麼辦法。為啥?因為儒家本身就為血親復仇的正當性和正義性提供了充分的理論基礎:“親親”、“尊尊”是儒家思想的基本精神,這種透過個人力量進行復仇的行為,被視為對君主、親友的基本責任,是忠孝節義精神的體現。在這種情況下,這樣的行為會受到輿論的支援和官員的保護,至於律法,誰在乎?

幾年前發生在山東的辱母殺人案,就在社會上引起了巨大的反響——現在的人們可能對血親復仇的概念完全陌生,但卻毫不妨礙他們本能的對此產生同情甚至支援的情緒,這也反映了儒家思想至今仍對我們有著根深蒂固的影響。

儒家後來越長越歪,其實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於其愈發的偏重私德而漠視公義,同時又嚴於律人而寬以待己。比如宋明以後儒生們強調的“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不知釀成了多少悲劇。但輪到他們自己時,要麼是勇於內鬥而怯於外爭,結果被外夷們揍得鼻青臉腫或是耍得團團轉,要麼就是嫌棄“水太涼”,“棄暗投明”的速度比誰都快。

幸好當年儒家還在朝氣蓬勃時沒有這麼不要臉,幸好儒家中還有一個公羊派。

公羊派從來都是儒家中的異類,有著許多異於其他儒家學派的獨特理論,復仇論就是其中之一。

公羊派的復仇論被後人總結為“大復仇”——大者,即大一統也。所以同樣是脫胎於孔夫子的“以直報怨,以德報德”,但公羊派復仇論的立場從來就跟別人家的不一樣,那就是更傾向於一種政治主張而非個人修養。

這種差異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公羊派不反對血親復仇,但更主張君父之仇必報。

公羊派認為替君父復仇是身為臣子不可推卸的責任和義務,如果不這麼幹,那就沒資格自稱臣子,乾脆自個抹脖子算了,省得留在世上丟人現眼。比如魯隱公姬息姑被弟弟姬允(魯桓公)所殺,孔夫子在《春秋》中就沒有記載姬息姑的葬禮,僅留下“冬,十有一月壬辰,公薨”這寥寥9字。對此,公羊派給出了自己的解釋:

“冬十有一月壬辰,公薨。何以不書葬?隱之也。何隱爾?弒也。弒則何以不書葬?《春秋》君弒,賊不討,不書葬,以為無臣子也。子沈子曰:‘君弒,臣不討賊,非臣也。不復仇,非子也。葬,生者之事也。’《春秋》君弒,賊不討,不書葬,以為不繫乎臣子也。”(《公羊傳·隱公十一年》)

也就是說公羊派一巴掌把魯國的臣子統統打倒,認為這幫沒有原則立場的混球根本不配當姬息姑的臣子。而禮葬君父是臣子應盡的義務,可是姬息姑人死茶涼,連半個臣子都欠奉,葬禮自然無人可以託付,所以孔夫子只好隱而不書。

其實吧,我一直覺得公羊派的要求實在是忒高了——姬允既然連姬息姑這個魯國的國君都能幹掉,魯國的臣子們要是敢不識抬舉,那麼姬允把他們的腦袋擰下來當球踢還不跟玩似的?不過公羊們還是非常靈活的,也考慮到了一旦仇人實力太過強大、報仇等於送死這種情況下應該怎麼辦的問題。

那就是要求臣子的態度一定要端正。打不過是能力問題,也不一定非得去送死,“故量力不責也”(《春秋公羊傳註疏·桓公卷五》)。但“仇者無時焉可與通”(《公羊傳·莊公四年》)的原則是必須堅守的——即姬息姑的臣子們不能繼續給姬允打工領工資,必須辭職,還得離這個仇人遠遠的,甚至連遠遠的瞅一眼都不行(瞅見了就得掄刀子砍),以表達與其不共戴天的立場。

但是宦海茫茫難渡人,大家當官都不容易。費了老鼻子勁好容易混到個官位,結果大老闆換個人就得辭職回家吃低保,這種事有誰願意幹?所以僅從這一點來看,後來公羊派越混越不受待見幾乎是必然的事情,因為他的主張對於當官的來說簡直就是泯滅人性。

2、公羊派不但主張君父之仇必報,而且還取消了復仇的“追溯時效”。

這事還得從漢武帝劉徹打匈奴說起。當時匈奴人十分囂張,從劉徹的爹、爺爺一直上溯到老祖宗劉邦給欺負了個遍,這讓他哪能受得了?所以霸氣側漏的劉徹十分想幹掉匈奴,但朝中的文臣們唧唧歪歪的總是反對,其中的一條理由就是劉徹復仇的理由不充分而且過了“追溯時效”——按照《周禮》的規定,復仇必須被限制在“五世”之內,過期作廢。

這條規定我在今本《周禮》中沒找到,不過在東漢許慎所著的《五經異義》中還能找到隻言片語:

“復仇可盡五世之內。五世之外,施之於己則無義,施之於彼則無罪。所復者惟殺者之身,及在被殺者子孫,可盡五世得復之。”

劉徹被懟得無言以對,幸好有公羊派出來解圍。後者提出的主張簡單而言就是報仇不嫌晚,啥時候想起來啥時候算,而且永遠不過期。

公羊們也不是滿嘴冒泡胡說八道,人家是有理論依據的。

話說早在西周的時候,齊國的國君呂不辰非常嘚瑟,經常欺負周邊的鄰居。於是被他欺負過的紀國國君就跑到周夷王姬燮那裡打小報告,說呂不辰對天子不敬必須幹掉。姬燮的腦子也不太好用,被人一忽悠就瘸,便找來一口大鍋把呂不辰給煮了。

過了大約200年左右,輪到齊襄公呂諸兒在位時,就打著給自己的九輩祖宗報仇的名義收拾紀國。齊強紀弱,紀國打不過齊國只好找魯國和鄭國來勸架,結果呂諸兒誰的面子都不給,還弄死了魯桓公姬允(還給姬允戴了頂綠帽子,跟自己的親妹妹、姬允的夫人文姜亂搞)和鄭君子亹,最後終於把紀國給滅了。

其實呂諸兒非得和紀國過不去跟替祖宗報仇什麼的半毛錢的關係都沒有,就是因為齊國要擴張而恰好是紀國擋了路而已。所謂與紀國的“九世之仇”不過是個藉口,純粹是為了掩蓋齊國的侵略本性、達到師出有名的目的罷了。當然,只要是師出有名對於儒家來說就夠了,就足以讓他們替呂諸兒塗滿全身的正義之光:

“《春秋》為賢者。諱何賢乎襄公?復仇也。何仇爾?遠祖也。哀公亨乎周,紀侯譖之。以襄公之為於此焉者,事祖禰之心盡矣。盡者何?襄公將復仇乎紀……遠祖者幾世乎?九世矣。九世猶可以復仇乎?雖百世可也。”(《公羊傳·莊公四年》)

尤其令劉徹滿意的是,公羊派還給出了大復仇的兩個限定條件——其一,國仇可綿延百世,但私仇卻連下一代都不能牽連。

話說兩漢之際血親復仇非常流行,大街上動不動就冒出個掄著刀子追著仇人滿地亂砍的傢伙,讓劉徹十分頭疼。有了公羊派的這個理論支援,不但能大大改善混亂的社會治安,還能讓他有了充足的理由收拾那些目無法紀的混球。

其二,這種無追溯時效的復仇必須是在“上無天子,下無方伯”的狀態下才合法。

啥叫“上無天子,下無方伯”?也就是“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論語·卷八·季氏第十六》)那種情況,比如春秋戰國。可是在大漢朝、在兇猛的如同霸王龍一般的劉徹治下,誰敢說上無天子、誰敢說天下無道?所以甭看公羊派鼓吹大復仇,但有資格搞大復仇的也就是劉徹自己,旁人都歇菜吧。

所以劉徹對公羊派的大復仇理論簡直是一見鍾情,直接為其蓋章定論,終結了這場關於復仇的追溯時效之爭:

“漢既誅大宛,威震外國。天子意欲遂困胡,乃下詔曰:‘高皇帝遺朕平城之憂,高後時單于書絕悖逆。昔齊襄公復九世之讎,春秋大之。’”(《史記·卷一百十·匈奴列傳第五十》)

3、公羊派是有底線的,所以不但認為君父之仇必報,還主張臣子可以向天子復仇。

在兩漢之際,《春秋三傳》都贊成君主集權,但區別在於《榖梁傳》溜鬚拍馬無底限,《左傳》的態度總是模稜兩可,而《公羊傳》則旗幟鮮明的指出必須對日趨膨脹的君主權力加以限制。

所以公羊派主張“天子一爵”,即皇帝其實沒啥了不起,跟公侯一樣也只是爵位的一種。所以應該“但推士禮以及天子”(《漢書·卷二十二·禮樂志第二》),甚至是“天子僭天,諸侯僭於天子,大夫僭於諸侯”(今本《公羊傳》無此語,引自鄭玄注《周禮》),就是說天子犯錯也得挨收拾、被幹掉了活該。

同時公羊們認為正確的君臣關係應是“君臣以義合”,要求君主要率先守禮,禮遇臣下——這幾乎與孟子“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孟子·卷八·離婁章句下》)的主張如出一轍。

哪怕是在給劉徹製造了無數福利的大復仇理論中,公羊們也沒忘了給他挖坑:

“‘事君猶事父也,此其為可以復仇奈何?’曰:‘父不受誅,子復仇可也。父受誅,子復仇,推刃之道也,復仇不除害,朋友相衛,而不相旬,古之道也。’”(《公羊傳·定公四年》)

也即是說,父親有罪被誅的,臣子不能找君王復仇。但父親是無罪被殺的,他的兒子雖然是臣子,但也可以向君主復仇。即君有不義,則君臣關係自然解除,這樣的混球皇帝當然可以隨便砍死。

這就讓劉徹有些風中凌亂了——話說這貨一年到頭不知要砍下多少顆腦袋,誰知道其中有多少顆是誤砍錯砍的?如果都來找他報仇,估計排隊都能從未央宮排到長安城外去,日子還怎麼過?

於是劉徹便將公羊派的領頭羊董仲舒一腳踹飛,然後將老董搞出來的那一大套理論進行了“去蕪存菁”化處理——對自己有利的留下,看著就討厭的當然要統統廢除。

這下劉徹算是師出有名了,於是就氣勢洶洶的跟匈奴死磕去了。

其一,以德報怨的黑鍋儒家不背,要吵架找和尚去。

因為太過於特立獨行,所以公羊們沒光鮮幾天就先後被榖梁和左氏所取代,大復仇理論自然也漸漸的沒了市場。不過正如前文所言,哪怕是保守如朱熹也不敢篡改“祖訓”,那麼到了最後怎麼連經孔老夫子親自蓋過章的“以直報怨,以德報德”都變成了不知所謂的以德報怨呢?

其實這個黑鍋不應該由儒家來背,始作俑者另有其人。

儒釋道合稱“三教”,在南北朝時期開始形成了三教鼎立之勢,又經隋唐300年的發展,彼此相互影響、融會貫通,終於在北宋時期形成了三教合流,在明朝以後則成為了社會主流思想。

此時的儒釋道其實早已不再純粹,相互“混血”的結果,就是儘管三教的傳統經典仍然白紙黑字的在那擺著,信徒們也依舊搖頭晃腦的誦讀著,可是卻沒人再把這些東西當回事。那麼他們信奉的是什麼?當然是三教合流以後形成的那些早已面目全非的東西。

比如以怨報德——都不用深究,光從字面上看就是佛家搞出來的玩意:

“達得怨親平等。方是直,若見有怨,而強欲以德報之,正是人我是非未化處。怨宜忘,故報之以直,謂不見有怨也。德不可忘,故報之以德,謂知恩報恩也。”(《四書蕅益解·論語點睛補註下》明·釋智旭)

這段話是號稱明末四大高僧之一、淨土宗第九代祖師蕅益智旭(世稱靈峰蕅益大師)說的。他所理解的以直報怨重在怨親平等,直心而忘怨,泯滅恩仇。這個觀點體現了“坐忘”的禪理,體現了佛家倡導的平等觀念,但距離孔老夫子的本意歪出去了何止十萬八千里。

話說一個和尚不去唸佛家的經,偏偏跑去用禪理解讀儒家的《四書》,以直報怨要不變成以德報怨才是見了鬼。

這幾乎就是所謂“以德報怨”最早的源頭了。

所以以後不要把這個黑鍋甩到儒家頭上啦,要吵架也得先找對了正主不是?

其二,公羊派的大復仇,在南宋的時候一度又被重新撿起來過。

因為靖康之恥,女真人成了宋人的頭號大仇人,其恨意較劉徹之於匈奴而言不可同日而語。所以在開禧二年(公元1206年)韓侂冑在發動對金北伐時,就找來號稱有“謫仙李白之才”(《《宋史·卷三百九十八·列傳第一百五十七》)的李璧寫了一篇檄文。在這篇檄文中,李璧便以公羊派的大復仇為立論,重提“九世之仇,猶可報也”:

“噫,齊君復仇,上通九世;唐宗刷恥,卒報百王。矧乎國家之冤,接乎耳目之近。夙宵是悼,涕泗無從。將勉輯於大勳,必允資於眾力。”(《宋史·卷三十八·本紀第三十八》)

於是乎,九世之仇一度成為宋人最為熱衷的歷史典故,著名詩人陸游還特地以此賦詩,將九世之仇提升到了興國滅虜的高度:

“行省當年駐隴頭,腐儒隨牒亦西遊。千艘衝雪魚關曉,萬灶連雲駱谷秋。天道難知胡更熾,神州未復士堪羞。會須瀝血書封事,請報天家九世讎。”(《縱筆》南宋·陸游)

當然,韓侂冑復仇不成還被女真人揍得滿頭包,那就是另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