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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舉,中國讀書人的修羅場

唐太宗微服出訪,走到宮廷南面端門時,恰逢新科進士魚貫而入,熙熙攘攘,熱鬧之極。看見眼前的景象,皇帝不由得豪邁起來,說道:“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矣!”

這應該是科舉史上最著名的一個段子了。

如果把這個段子想象成一幅畫,畫面的主角自然是這群春風得意的登第士子,他們剛剛從千軍萬馬中殺出來,滿心都是歡喜和激動,跨過前面那道門,便再也不用過那種寒窗苦讀的生活,以後天高海闊任君遨遊。

在畫面的邊緣,有雙眼睛一直凝視著他們。雖然這個人躲在角落,但他卻是整個畫面裡最具權力的人。他看著“英雄”們手舞足蹈地走進宮門,走進那張名為“科舉”的大網。

帝王與“英雄”,是這幅畫的名字。歷代統治者推行科舉制,不僅要選拔優秀人才充實到統治機構,還要以此來籠絡天下的讀書人。宋真宗有一首《勸學詩》,寫得相當露骨:

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

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

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

男兒若遂平生志,六經勤向窗前讀。

越俗的雞湯,就越有人喝。皇帝們直接拿名利和虛榮作為餌料,等著水裡撲騰的魚兒上鉤。魚兒的前景也確實光明,只要躍過龍門,就能跨越等級的鴻溝,在衣食住行各個方面享受特權。畢竟在古代中國,還有比當官更顯達富貴、光耀門楣的事嗎!

似乎,這是一個鼓勵勤奮和上進的勵志故事?

倘若我們視野再開闊一些,將畫面延展開來,或許就能看見另一番景象:世人爭相湧向科舉大門,寬闊的大門也變得狹窄。宮門之外,沮喪和失落籠罩著另外一群士人。他們中有憤世嫉俗的年輕人,也有身形消瘦的中年人,更有白髮蒼蒼的老人。故鄉遙遠,囊空如洗,偌大的帝都並無容身之所,茫然無助不知如何是好。這樣的失意,有人已經經歷過了,更多的人還要再經歷一遍、兩遍、三遍……

科舉,這場影響中國一千三百餘年的考試,最終的結果就是產生兩類人——少部分人金榜題名,然後曲江宴飲、杏園探花、雁塔題名,最後步入仕途;大部分人則成為落第者,或止於舉人,或止於生員,或終身為童生。

就拿科舉興盛的清朝來說,1850年,大約有200萬考生參加縣試,縣試每三年舉行兩次,其中只有3萬人能夠取得生員資格。這3萬生員中,只有1500人能透過三年一次的省城鄉試。而鄉試合格者中,僅有300人能夠透過三年一次的京城會試。每一級考試都要淘汰絕大多數考生,咬鉤上岸的魚兒約為六千分之一。大部分魚兒還是隻能呆在死氣沉沉的潭裡,等著一波又一波的投餵。毫無疑問,

他們是科舉的主體,卻從來不是主角

這原來是一個恐怖故事。

讀書的料

為了科舉高中的夢想,人們得從童年就開始緊鑼密鼓地準備起來。

古代的兒童開蒙時,會在描紅的字帖上摹寫一些筆畫少的字:“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爾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禮也。”從這二十五個字開始,學子便開始了一望無際的征程。接著就是《千字文》:“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宋徽宗瘦金體千字文。圖源/圖蟲創意

到了8歲,稍微富裕一些的人家就會把孩子們送去私塾。這裡的老師一般是失意的老學究,學問不一定高深,但是考試經驗必然相當豐富。在這個地方,“四書”“五經”是學業的中心,學生的任務就是將這些典籍全部背下來。

有人做過計算,除去與《禮記》內容重複的《大學》和《中庸》,《論語》《孟子》《詩經》《尚書》《禮記》《周易》《春秋》(一般指《左傳》)七本書,一共43萬餘字。如果每天記200個字,大概六年才能背完。同時,還要閱讀數倍於原文的註釋,相當於每一本教科書,還要配上數不盡的輔導材料。此外,歷史、文學方面的書籍也不能落下。

在8到15歲這個天性放飛的年齡段,學生必須始終呆在教室裡,搖頭晃腦背誦著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不敢有一絲的懈怠。每當痛苦的時候,總會有長輩在他們耳朵邊上唸叨:“家無讀書子,官從何處來。”“今年吃苦菜,明年中狀元。”“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目的就是在那片還未開墾的心靈之土種下一個念頭:好好學習,前途無量。

關於學習的方法,從來都是

大路

小徑

並存的,並沒有高低之分。勤奮與堅韌是大路,但是苦讀原典終究是折磨人的,也十分依賴悟性,於是人們開始揣摩“科舉”遊戲的捷徑。不管大路小路,能走到底的就是好路,既然可以速成,又何必磕死在典籍之中?

科舉的考題都來自經典之中,能出的題目大致就那麼多,出現過的考題也可能再考,因此前人寫過的文章就是一條有跡可循的捷徑。宋仁宗天聖八年(1030),歐陽修禮部試第一,於是大街小巷都在兜售他的考場作文,兩文錢一篇,十分暢銷。等到蘇軾出名後,社會上則流傳一句諺語:“蘇文熟,吃羊肉。”考前背一背蘇軾的文章,往往功名順暢,有羊肉可吃。

到了明清,八股盛行,對於形式和內容都有比較嚴苛的要求。所有士人在學習期間都要收集時文範本和問題集子,以之為學習物件並模擬寫作。有些人甚至不看原典,就捧著這些學習資料以為珍寶,心思全花在摹仿和抄襲上。考試之前,士子往往會揣摩考題,或者讓師長根據歷年真題,擬幾道模擬題,然後寫成文章,希冀能押中題目。

他們成為了名副其實的

做題家

▲八股文範文抄本,古代做題家的制勝法寶。圖源/網路

當然,這種備考方式受到了世人的抨擊。明中葉以後,有識之士似乎認識到士人的浮躁,“今天下之最可憂者, 莫甚乎士習之躁競”。時文範本取代了四書五經,讀書人沉浸在揣摩考題之中,卻忘了踏實笨拙地去研讀經典。

本該成為國家棟梁計程車子,要麼是患得患失的鄙夫,只知做題、不知其他,要麼是鑽營之人,成天揣摩考試、抄襲章句。

可是,又有多少人能免俗呢?當所有人都在大步向前走的時候,片刻的遲疑,都會讓你落後於熙攘的人群。

大路寥寥無人,捷徑擁擠成災,這樣的圖景,似乎從來沒有發生改變。是不是也意味著,所謂捷徑,本就是最普通的大路?

考場風雲

養兵千日,終須一試。

宋代以後,科舉大致分為三個階段:先在地方舉行

鄉試

,然後把中式者送到中央進行

會試

,最後由天子親自舉行

殿試

但是,這只是三場最重要的考試。要想走到鄉試,士子們必須過五關斬六將。他們進學校要進行

童試

,童試又分三個階段:縣試、府試、院試。進了學校還有

歲試

,意在檢查士子們平時的課業,所謂“秀才怕歲考”,就是學子怕歲試不合格,被貶黜為民。鄉試之前,還得進行

科試

,相當於鄉試的資格考試。

這些考試一般在一個會場進行,大家分桌案就坐,進行考試。到了鄉試,考場便換成了森嚴的貢院。

▲南京夫子廟江南貢院,是中國歷史上最大的科舉考場。圖源/圖蟲創意

貢院彙集了成千上萬獨立的房間,房間彼此相連呈長條形狀,每個屋子可容納一個考生。從狹窄的入口望去,就只能看見密密麻麻的小房間擁擠在方寸之地,向深處連綿不絕。

這樣的獨立房間叫做

號舍

,說是房間,其實就是三面用磚牆隔開還附帶屋頂的空間。裡面只有三塊木板,最高處的木板用來放置物品,中間的是桌案,底下的用來坐,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活像一個沒有門的監牢。

號舍見證了考生最重要的時光,也成為他們最難堪的記憶。

考試當天,鳴炮三聲,學子們便湧入貢院。他們都抱著大件的行李,除了筆墨紙硯外,還有砂鍋、米鹽醬醋、咯牙的糕點和薄薄的被子,不老實的會將小抄藏於其中。

入闈之前,士子要被“點名識認”和“搜檢懷挾”。四名兵卒會對學子直呼其名、上下其手,“摘帽去履,解衣露體,被其由上至下、由外至內進行細緻拿捏,甚至搜及褻衣”。士子就像待宰的羔羊,只能俯首帖耳,忍受這種身體的羞辱。

大概有一萬餘的考生要經歷搜身,所以這一過程基本要持續一天,偌大一個貢院就像一個混亂的菜市場,學子們必須在這種喧囂面前,保持一個鎮定的心態。

等到士子們全都進入號舍,貢院的大門就會關閉,全場只剩下肅穆。貢院本為朝廷求賢取士的空間,然而現實中卻是一個森嚴壓抑的地方。這裡內外隔絕,擁擠的號舍里人影重重,牆壁滲著發黴的氣味,時常傳來兵卒的斥罵。這樣陰森的地方,必然會讓人不禁懷疑是否身處地獄。因此,在明清小說裡,貢院常常是鬧鬼的地方。

士子們呆在“牢房”裡,體會著各種辛酸。寬敞嚴實的號舍猶如“肥缺”,不可多得。低矮的號舍是常態,睡覺也無法將腿伸開,只能像蝦一樣弓著身子暫時打個盹。他們還要天氣作鬥爭,有時候帶著寒氣的風會吹進來,薄棉被根本無法禦寒。若是碰上下雨,則要小心翼翼地保護試卷不被浸溼,哪怕是自己被淋溼也不要緊。

▲考生要在擁擠逼仄的號舍呆上三天,這是對他們身體和心靈的雙重考驗。圖源/圖蟲創意

考試的時間是充裕的,士子們所要做的就是在惡劣的環境中,想起過往所銘記的知識,然後心無旁騖地謄寫在試卷上。餓了就吃點糕點,困了就打個盹,有時候深夜看著周圍燈火通明的號舍,腦中會浮現親人的面孔。

士子本應該是國家未來的棟樑,而進了貢院卻像壞人一樣被監視。在不安、焦躁、興奮的迴圈間,很多人會變得不正常,甚至於生病、發瘋,導致無法發揮出應有的水平。

蒲松齡曾說過,參加考試的舉子有七種神態:一是提著籃子入考場時像乞丐;二是點名時被官吏呵斥像囚犯;三是回到考試期間暫住的號舍裡,上面露頭,下面露腳,伸著脖子向外看,像秋末的幼蜂;四是出考場後向外走,神情恍惚,步履蹣跚,像出了籠的病鳥;五是等待放榜時坐立不安,像被捉住的獼猴;六是知道名落孫山後面色死灰,像中了毒的蒼蠅;七是大罵考官有眼無珠,然後心灰意冷,但過了一段時間,氣也平了,又想再試一次,像剛破殼的小雞。

▲蒲松齡科舉不第,寫出《聊齋志異》,創造出聶小倩、寧採臣等經典人物形象。圖源/電影截圖

世態人情,盡顯於此。對大多數人來說,考場的經歷無疑是屈辱的。但是這種受辱的心情會被之後的喜悅或是更大的悲傷沖淡,反倒顯得沒那麼重要了。

命運之神

考試這件事,從來也得不到絕對的公平。

科舉考試的環節很多,只要有一個環節出了問題,即使才華再出眾,也不一定能高中。考試時自己的身體狀況如何,家庭和近親中有無喪服,考前的猜題和宿構是否蒙中,文風和理念是否符合考官的偏好等等。甚至試卷在謄錄時,謄錄者的書法好壞、字跡清楚與否,以及文字有否被肆意增減等,都會直接影響到士人的錄取與否。

因此,在士子眼中,考試的成敗不是實力和文章決定的,而是“鬼神”或者“命運”,在冥冥中左右著他們的命運。

宋代有這麼一個故事,士子荊伯珍在省試之時,誤將“焚”書寫成了“噴”,考完之後才察覺,便寢食難安。因為在宋代,詩賦寫錯字,是註定要落榜的。他連忙跑到二相公廟(供奉子夏、子由)去祈禱,晚上就夢見了子夏、子由兩位神祗,身著朱衣,坐於大壇之上,從懷中掏出一個桂枝,送給了他。古代科舉高中被稱為“折桂枝”,意味著他的命運早就定下,哪怕出錯也無妨。

果然,此後不久,荊伯珍便遇到了“神使”——皂衣吏。皂衣吏告訴他,兩位相公為他奔走,前夜已經命令考官改了。荊伯珍於是去面見考官,考官告訴他:“賦寫的很好,小小紕漏已經改了。勿憂!勿憂!”

有的時候,那些讓考官拍案叫好的妙言佳句也可以由神授予。一名考生在考前向英顯神君祈禱,於是便夢見了考試的場景,其中一人正在答題,口中還唸唸有詞:“錫燕津亭,郡國舉賓興之禮;計偕給食,多士忘奔赴之勞。”隨後又道:“用之,可以取高第。”夢醒之後,那名考生立刻記下來,用在了文章中,果然中舉。

這些故事並非完全是無稽之談。

士子們在皓首窮經、攻苦食淡的同時,卻始終無法把握自己在科場上的命運。在這種求而不得的心態下,應試者敏感而又脆弱的神經和情緒狀態被無限放大,難免混淆了幻覺與現實。因此大多鬼神故事,都有夢境的存在。正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潛意識中,士人們試圖藉助某種超自然的力量,來干預科舉考試結果,使自己獲得內心的自信,偶有巧合,便被視為靈驗,廣為流傳。只不過,大部分不靈驗的,就沒人會去記載。

無力感

幾乎瀰漫了所有的考生群體,所以那些後來成功計程車子,都有屬於自己的鬼神故事。

明朝嘉靖初年首輔張璁曾屢次參加會試,七試不第,嚐盡失敗,年已40多歲。對他來說,科舉的大門基本已經關上,從政機會很渺茫了,而他最好的年華也在漫長的考試歲月中空逝。

此時的張璁早已放棄了當官從政的理想,而準備去參加例行的舉人謁選,打算以舉人的身份終老仕途。然而,這時他遇到了一個擅長星命之術的人——蕭鳴鳳。蕭鳴鳳對他說:“從此三載成進士,又三載當驟貴。”這一番話,改變了張璁的選擇,他決定給自己最後一次機會。

就是這個選擇改變了張璁的命運。三年之後,他成功登第。

▲張璁畫像。圖源/網路

也許並非蕭鳴鳳的星命之術如何準確,而是他的話對於張璁有著強大的心理暗示。對於當時的張璁,最為缺乏和彌足珍貴的恰恰是這種心理暗示和鼓勵。也許還有其內心的一絲不甘在起作用,這才有了張璁日後的飛黃騰達。

只是,像張璁這樣的人又有多少呢?“命運”之說就像一劑麻醉藥。它的確可以讓士子心裡的焦慮情緒,在神秘主義的大海中得到釋放和宣洩。但這只是一時的。

要想徹底釋放這種心理壓力,途徑只有一種:那就是在科舉中取得成功。

人間悲劇

古有詩四句誇世人得意者雲:“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與之對應,也有《失意詩》:“寡婦攜兒泣,將軍被敵擒。失恩宮女面,下第舉子心。”可見,這“下第”二字是如何沉重。

科舉制度的實行,打破了階層的界限,給每一個盼望步入仕途的人注入了極大的精神動力。但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當歷經數十年寒窗而名落孫山時,落第者心中大都埋藏了一種無法排解的酸楚。

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蘇洵,19歲考進士落第,29歲再考又不第,38歲又落榜,這使他備受打擊,決定不再應試。只是,待他的兩個兒子成年後,蘇洵還是帶著他們赴汴京趕考,因為除此一途,別無進身之法。蘇軾兄弟一舉中第,蘇洵感慨萬分,賦詩一首:

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

莫道登科難,小兒如拾芥。

父與子一線之間,可謂是兩種人生。後來,蘇洵在給好友梅堯臣的信中回憶那段考試歲月:“中夜起坐,裹飯攜餅,待曉東華門外,逐隊而入,屈膝就席,俯首據案。其後每思至此,即為寒心。”科場失意的經歷,至晚年也不曾消解半分,竟成了一生之痛。

▲三蘇像。圖源/圖蟲創意

有時候,學子們不僅要承受落第的沉重打擊,甚至還要面對周圍的冷嘲熱諷、鄰里的議論,以至造成一些人無顏做人的極端自卑心理。

在世人的心目中,金榜題名是成功者,考中了就飛黃騰達,考不中自然要低人三分。馮夢龍在 《警世通言》中借一名50多歲尚未中舉的生員鮮于同的口說:“如今是個科目的世界,

假如孔夫子不得科第,誰說他胸中才學?

若是三家村一個小孩子,粗粗裡記得幾篇爛舊時文,遇了個盲試官,亂圈亂點睡夢裡偷得個進士到手,一般有人拜門生,稱老師,談天說地,誰敢出個題目,將戴紗帽的再考他一考麼?”這應是一種比較普遍的社會認識。在這種氛圍下, 對落第者的輕視乃至鄙視是常見之事,以至於落敗的書生不敢回家。

唐代有一讀書人杜羔,其妻劉氏善詩,杜羔屢試不第,落第歸家前,劉氏寄詩曰:“良人的的有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如今妾面羞君面,君若來時近夜來。”只因多次落第,其妻便羞於見其面。杜羔看到這首詩後,沒臉回家,馬上回去攻讀再考,竟然考中。其妻又寄來一首詩:“長安此去無多地,鬱鬱蔥蔥佳氣浮。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醉眠何處樓?”可謂一身之榮辱,全賴科場成績。

一個人的落第還會給家庭帶來極大的痛苦。

《唐摭言》記錄了一則落第者及其家庭的悲劇故事。考生公乘億在中第之前,已經考了十次,長期的失敗讓他羞於回到家鄉。其妻聽人誤傳,以為他死了,便獨自從河北來到長安,恰巧遇到公乘億。因三十年未見,容貌已經認不清了,夫妻不敢相認。公乘億看到妻子穿著孝衣,妻子看著丈夫憔悴的模樣,積鬱的心情無法言表,唯有相互抱頭痛哭。

科舉應試對每一個有志於此的考生都是一個漫長的人生煎熬過程。清朝考生中進士的平均年齡是37歲,中舉人的平均年齡是30歲左右。即便是那些進士,也要經過20多年的讀書應試歲月。在漫長的讀書生涯裡,一次的失敗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這種情景每隔三年就要重演一次,它給個人、家庭帶來的壓力和負擔不可小視。

參加科舉的絕大多數人,必須飽嘗屢試不中的痛苦,每天在失意中怏怏不樂,感受人生的灰暗。

出路在哪?

宋代以來,廣開科舉。到明朝前期的公元1400年,估計在大約6500萬人口中有3萬生員,幾乎每2200人中就有一名生員。清朝中期的1800年,在1。5億總人口中約有50萬生員,也就是說每300人中就有一名生員。即便生員的佔比有大幅提升,但在僧多肉少的情況下,想要獲得一官半職簡直難如登天。

雖然有志於功名的人,大都是富人,但是隨著年齡增長,士子的進取心會慢慢消磨,腦力和體力也會逐漸退化,加上雙親漸老、家境中落,朝廷的補貼並不能彌補舉業的開支,富人家裡也沒有餘糧了,生存的壓力自然浮現出來。忙活了大半生的讀書人,就要面臨一個兩難的選擇。

有的人即使沮喪,也抱著當官的志向,依然謀劃著捲土重來,他們的選擇是終老考場。有的人認識到自己的無能和不幸,就此棄舉,另謀出路。他們或作幕僚,或從事私塾教育,或務農、經商,最終還是融入進

社會的下層

大部分舉子是去做塾師,以教授童蒙為業。《儒林外史》中的周進便是一位久困科場計程車子,他已經60多歲了,苦讀了幾十年書,一無所成。考到鬍子都花白了,連秀才都不曾做得一個,為了生活,只好到薛家集去當私塾教師。同樣出名的還有《水滸傳》裡的吳用,《紅樓夢》裡的賈雨村。對於落魄失意之人,以筆為耕,開墾幾畝硯田,也算是旱澇保收。

士子們在無望為官家服務的境況下,也可以退而求其次,受僱於私人,做他人的幕賓。他們常常要處理刑名、錢穀、賬房等具體事務,具有比較專業的技能。可是,此類的營生因為常常要和錢打交道,一般被視為好逸惡勞、不安貧樂道的產物,容易壞人心,因此幕賓的社會地位也比較低。

不過做幕賓要比當教書先生好些。如果做得好,配合時代機運,依然還有向上爬的機會。李鴻章、左宗棠等人就是崛起於幕府。紹興師爺也遍佈“天下衙門”,成為地方的一大勢力。

▲紹興師爺。圖源/影視劇照

在生活面前,沒有什麼放不下的姿態。如果說做官是讀書人的正路,學術是讀書人的追求,那麼,在仕進無門計程車子眼中,三教九流雖是“斯文掃地”的岔路,卻也是人生的出路。行醫、幫閒、算命、胥吏、賬房、賣字賣畫,各種極具煙火氣的行業接納著無法上進計程車人,讀書人的分化也更加嚴重。

所謂士,已經無法成為一個階層了。

當然,有計程車人既有才華又有野心,卻因為科舉被阻攔在仕途之外,他們從失望走向絕望,從絕望走向反抗。這類科場落第者,或販賣私鹽,或參加 “邪教”,或揭竿而起,成為社會的反動者。

最有名的就是唐末的黃巢。他在飽嘗科場失意的痛楚後寫了 《賦菊》詩一首:“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最終豎起了起義大旗。黃巢的起義軍中收容了不少失意計程車人,他們替起義軍起草了一篇檄文,指責朝廷的黑暗,特別是為失意計程車人鳴不平,指控科舉壓抑人才。

太平天國的天王洪秀全,早年為廣東花縣童生,屢試不第,於是氣憤不平,高吟反詩:“龍潛海角恐驚天,暫且偷閒躍在淵。等待風雲齊聚會, 飛騰六合定乾坤。”並大聲喊出: “等我自己來開科取士吧! ”在太平天國的領導人中,南王馮雲山、北王韋昌輝、翼王石達開、豫王胡以晃,以及末期的幹王洪仁玕,均為科場失意者。

▲作為科舉反叛者的洪秀全,還是沒有走出歷史的迴圈。圖源/影視劇照

科舉,既是他們心中永遠抹不掉的痛苦,更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結。

咸豐三年(1853年),太平天國定都南京後,立即大開文武科取士。即便他們說要革除科舉弊端,敲碎了原來的構造,實際上也只是拿起那些碎石,照著原來的樣子,重新修了一把向上的梯子。一把陳舊又嶄新的梯子,正如科舉制一千三百年僵而不死。

這把梯子最大的問題恐怕並不是它的質量,而是這世上只有科舉這一把梯子。透過讀書,人們有平等的機會,機會也向社會大部分人開放,各階層的人可以透過梯子上下流動。可是科舉之外呢?所有人全都禁錮在底層,不能稍有逾越,想要走動,依然必須爬到這把梯子上去。

不讀聖賢書,就沒有前途;不學八股文,就沒有未來。當這種中第當官的制度成為社會唯一的高價值之後,再寬闊的大門也會變得狹窄。這樣的社會,永遠只會誕生兩種人:少部分的天之驕子,以及絕大多數的社會棄兒。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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