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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找工作”:在周遊十幾年裡,差點當個小國君

當然,最理想的狀態是工作既能讓自己找到一個安身立命之地,又能時時用具有挑戰性的事業來滿足自己的雄心,用完成事業的成績來激勵自己的理想。但這裡有個至關重要的前提:或是你做出的決定永遠正確,或是錯誤的代價由他人來承擔。這兩點自然絕非普通人所能擁有。不過,遑論普通人,就算是聖人也會為工作的事情頭疼。

孔子的影響力,在中國歷史上絕對坐得上頭把交椅。但即使是有“至聖”之稱的孔子,面對找工作時,也頻頻不愜和失敗。孔子雖是教育家,卻並非職業教育家,孔子自稱“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但這其實只是學生對師長見面致禮的饋贈,而非孔子以教學收入謀生。教學與其說是工作,倒毋寧說是他實踐自己的教育理想。從某種意義上說,孔子的收入主要來自於打工。孔子說“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甚至因為身份卑微還被嘲笑過。一次魯國貴族季氏宴請士人,年輕的孔子隨之而往,卻被斥退門外:“季氏饗士,非敢饗子也。”

《孔子聖蹟圖》中孔子在季氏手下打工的情景。

因為年少時“貧賤”,所以為了養家餬口,孔子也幹過不少卑微的工作。他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給季氏打工,先是在他的某個封邑中當“史”,大致相當於基層稅務工作者的職位,他這份工作幹得不錯,“料量平”;之後又任“司職吏”,相當於轉到養殖場管理牲畜,這份工作孔子幹得也不賴,“畜蕃息”。終於轉到了負責建築的司空這個職位。但在季氏的封邑里,這個職位只是相當於包工頭。所以從這一點來說,稅務員、養殖場和建築業的包工頭,都應該把孔子當祖師爺。孔子說自己“三十而立”,大意就是說自己到了三十歲才能養家自立——這跟現在的打工年輕人的工作經歷差不多。他的兼職副業,也就是被後世最看重的教育事業,其目的之一,也是幫助學生以後好找工作,他對自己的教育成果有個評價:“三年學,不至於谷,不易得也。”——大多數跟從他學習了三年的學生,最終都會“至於谷”,找份能掙衣食的工作。

孔子儘管自己基層工作經驗豐富,教出的學生找工作也不賴,子路、子貢、子夏、公西華,除了窮困廉介的顏回,都有份還不錯的工作。但孔子自己找工作之路卻步履蹣跚。孔子對自己的價值有所估量,他的弟子子貢問孔子志向時,他的回答是“求善賈而沽”——工作的工資還是要高一些的。

他大概在三十五歲時,去當了一回“齊漂”,到齊國那裡找工作。本來,他和齊國的董事長齊景公聊得很不錯,後者甚至想把尼溪的田作為封邑給孔子。但這件事卻被齊國的執行總裁晏嬰給攪黃了。縱使如此,孔子仍很尊敬晏嬰,稱讚他“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敬之”。齊景公是喜歡孔子這個人才的,雖然給不了他封地,但他還是和孔子談了薪水,“若季氏則吾不能,以季、孟之間待之”——“像你們魯國上卿季氏那樣太高的薪水,我實在是給不了,但是我能給你上卿季氏和下卿孟氏之間的待遇”。然而孔子的這次打工經歷,開局不錯,中間跌宕,最後卻無果而終。

《史記》說孔子是被齊國一幫嫉賢妒能的小人陷害“齊大夫欲害孔子”,孔子有所耳聞,齊景公或許是為了保護他,所以對他說“吾老矣,弗能用也”。於是孔子只得怏怏回去,對這位原本慷慨卻終棄之的僱主,孔子的評價是:“齊景公有馬千駟,死之日,民無德而稱焉。”——有錢不假,但公司管理能力太差。這算是自我安慰嗎?

《孔子聖蹟圖》中的情景:齊景公向孔子問政而最終卻不能用孔子,孔子只得離開齊國。

孔子離開齊國後,還有一次工作機會是主動找上門來的,當時魯國的執政權臣陽虎親自登門拜訪孔子,又給他送了只烤乳豬,想延攬他到自己手下工作,但孔子卻看不上他的為人,特意打聽陽虎不在家時去回拜,結果不想卻在路上碰到了陽虎。於是有了一番很有意思的對話。

陽虎:“懷其寶而迷其邦,可謂仁乎?”

孔子:“不可。”

陽虎:“好從事而亟失時,可謂智乎?”

孔子:“不可。”

陽虎:“日月逝矣,歲不我與。”

孔子:“諾,吾將仕矣。”

但孔子最後還是沒有到他手下打工。陽虎也確實不算個好僱主,暴戾恣睢,引發了一場內戰之後敗亡。孔子因為沒有跟從陽虎,在陽虎敗亡後,他終於到達了自己職業生涯的巔峰,這一年他已經五十歲了,從中都宰,到小司空,最後成為大司寇。他的薪水也水漲船高,達到了“奉粟六萬”。

1974年連環畫《孔老二罪惡的一生》中描繪孔子倉皇逃出魯國的情景。

但遺憾的是,這份魯國“中央部長級別”的工作,他也並未幹得太久,魯國內部的政治鬥爭讓他看到了這份工作四伏的危機,他的兩個心愛的學生南容和公冶長都幾乎成了高層爭權奪勢的無辜犧牲品。於是,他再度丟了工作——這一次是主動拋棄工作,踏上了找工作的旅途。

此時的孔子,已經是56歲了。而他也在這場四處漂泊的找工作途中,遭遇了自己人生中最艱困的危機。而原因,還是因為一份隱秘的工作。

(導語撰寫:李夏恩)

撰文 | 李碩

孔子在周遊期間有過一段比較隱秘的工作經歷,是給南方大國楚國服務,幫楚國對抗當時東南方的另一個大國,吳國;這段工作的結果,就是孔子師徒著名的歷險:“困於陳蔡”。以往學者對孔子這段經歷都猜不透,難以解釋陳國、蔡國人為什麼忽然跟孔子為敵,讓這位大學者和弟子們命懸一線,根源就是沒有注意到這時孔子正在為楚國工作;而陳、蔡這兩個小國,分別是楚國和吳國的附庸,它們跟孔子的關係也截然不同。司馬遷寫《史記·孔子世家》就沒理清楚這些問題,導致它在後世一直是一筆糊塗賬。

《聖廟祀典圖考》,孔子在陳、蔡之間絕糧。

01

葉公的拉攏

先說孔子是怎麼和楚國人走到一起的。這裡面起重要作用的,是成語“葉公好龍”的主人公,葉公,他算是孔子的伯樂。“葉公好龍”的故事是後人虛構的,但葉公真有其人,他名叫諸梁,出身楚國王室,是楚國北方邊境的重要軍政長官,在《左傳》和《論語》裡都有關於葉公的記載。

影視劇中的葉公(右),圖片來自傳記片《孔子》(2010)。

孔子在見到葉公之前,已經在陳國定居了三年左右(中間有過間斷:他58歲這年,曾經回過一次魯國老家),而陳國是楚國的附庸,本身並沒有太大的獨立性,作為楚國北境大員,葉公的職權包括管理陳這種附庸小國。所以孔子師徒在陳國長期定居,背後肯定有葉公的默許,兩人雖未謀面,但都已知道對方的存在。

蔡國、楚國位置。

葉公和孔子見面的機緣,是他帶兵來到蔡國故地:新蔡城。因為不久之前,蔡國人為了逃避楚國的威脅,在吳軍幫助下向東南遷走了,但有些蔡國人親楚,不願意搬家,仍留在了老都城新蔡一帶,楚王就派葉公帶兵到新蔡,召集這些不願東遷的蔡國人,把他們帶回楚國境內安置。(編注:孔子和葉公見面的過程主要記載在《史記·孔子世家》裡,對其勘誤可見文末附錄)

趁這次到新蔡、離陳國很近的機會,葉公給孔子發出了邀請,結果兩人很談得來,決定繼續在一起相處,於是孔子帶著團隊、跟著葉公返回了他的大本營,葉地。根據《左傳》,這是魯哀公四年(公元前491年)之事,當時孔子61歲。

電視劇《孔子》(1991)劇照,圖為晚年孔子。

葉公這個封號,來自諸梁的封邑和管轄區,葉地。現在河南省平頂山市的葉縣,就是從春秋的地名來的(當然,葉公的管轄區肯定比現在的葉縣大)。葉公的職銜是公,跟中原的諸侯國君齊桓公、晉文公同樣名號,因為楚王是王,和周王一樣的級別,下面的貴族也跟著依次大了一級。

當時中原以南的政治格局是:楚、吳兩強分居西南和東南,爭霸戰爭已經打了幾十年,小國陳、蔡作為兩強各自的附庸,只能被裹挾其間。葉公最關注的事情是對付吳國,包括爭奪吳國的附庸,蔡國,他和孔子的交往自然也圍繞著這個目的。

《論語·子路》篇有一條兩人的談話:“葉公問政。子曰:‘近者說,遠者來。’”這個對話像是發生在新蔡、兩人初次見面時,當時大背景是楚國、吳國正在爭奪蔡國人,所以孔子的提議是不要迷信武力,不要發動戰爭,要靠真正的軟實力贏得民心。孔子在楚國控制下的陳國已經住了好幾年,感覺還不錯,也想進一步瞭解楚國的情況,看有沒有工作機會,所以會積極給葉公建言獻策。

《論語》裡共有3條葉公和孔子師徒談話的記錄,本來《論語》記事非常簡略,相比之下這些對話已經很多了,看來兩人相處的時間不短。

《聖廟祀典圖考》中葉公向孔子詢問政事。

兩個人還談起什麼是正直的品行。葉公說:我老家有個正直的人,他父親偷別人家的羊,他把他父親告發了。

孔子說:在我們老家,正直不是這樣的。父親犯錯,兒子要替他遮掩;兒子犯錯,父親也要替他遮掩。這樣也是正直。 (《論語·子路》:“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孔子反對制訂成文法,主張依循舊習俗的習慣法,維護等級身份差異,這是周人封建制的老規範;葉公的觀念更新穎,法律面前人應該平等,這是南方新興國家和中原封建禮法的區別。

至於兩人聊到的這個“父子相隱”話題,應該不是真要談父子關係,從當時語境看,似乎涉及孔子的師生團隊,孔子覺得自己是領袖,大包大攬什麼都能管(他確實連學生娶妻都管過),弟子們得服從他這個權威,萬一出點什麼問題也得幫他藏掖著,像個受到封建法權保護的小幫會。

葉公和孔門弟子也有所交流。有次他和子路談話,問起來:你老師孔子先生,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子路當時沒正面回答,支吾過去了,《論語》原文是“子路不對”,“對”就是回答。

孔子後來聽說了,急著教訓子路:你就該說,他這個人啊,一用功就忘了吃飯,有事幹就不發愁,一點不覺得自己就要老了……諸如此類啊!“不知老之將至云爾!” (《論語·述而》:“葉公問孔子於子路,子路不對。子曰:‘女奚不曰,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

從這些記載看,孔子對葉公、對楚國瞭解的越多,就越想在楚國尋找發展空間,所以他抱怨子路錯失了一些機會。

02

聖人另一面

舞臺劇《孔子》(2013) 劇照。

在楚國北境葉城做了一番停留之後,孔子師徒又去往東南方,蔡國人的新都城:州來。在今天的地圖上,這是從河南省的平頂山市到安徽省的淮南市,近一千華里(約五百公里)路程,在孔子周遊歷程裡面也算比較漫長的了,幾乎是從葉地返回家鄉曲阜的距離。

這很有點奇怪:蔡國現在是吳國的附庸、楚國的敵人,而且蔡國人剛長途跋涉遷到州來,正在混亂中,這年二月,蔡昭侯被一個鋌而走險的貴族刺殺,州來又經歷了一番混戰。孔子本來號稱“危邦不入,亂邦不居”,現在主動跑到這麼動盪的地方,而且是長期生活,很不好解釋。

從此前孔子和葉公的深入交往看,兩個人似乎達成了某些默契,孔子下面要去蔡國嘗試謀職,並促使蔡國人背離吳國、倒向楚國;另外,蔡國這片新國土是吳國的勢力範圍,楚國人不太熟悉,急需瞭解,孔子可能要幫葉公考察蔡國搬遷後的各種局勢。

當初,葉公向子路打聽孔子的情況,子路卻裝悶葫蘆不吭聲,結合前後發生的事能看出來,子路已經看出了葉公的用意,是想拉攏孔子去幹危險工作,孔子自己雖然興趣很大,但子路有意見,覺得老師這麼有地位的大學者,何苦冒險替楚國人做暗事,但他又不好公開表示反對,只能不開腔。

而葉公和孔子探討“父子相隱”,實際上兩人關心的是師生能不能“相隱”。葉公暗示:如果去蔡國的工作很危險,你的弟子們會不會出賣你?我們南方人可會這樣乾的啊。孔子則是打包票:他們不願意也得聽我的,你儘管放心!

南宋《宣聖及七十二聖賢像》區域性。

至於孔子為何會替葉公做事,也很難直接找到答案。孔子團隊上次在陳國生活期間,適逢吳軍攻入陳國,有過很多暴行,《禮記·檀弓下》記載:“吳侵陳,斬祀殺厲。”厲,古代多指麻風病人,可見吳軍之殘暴。《禮記·檀弓》是孔門弟子的作品,對孔子家庭、親屬有很多第一手資訊,所以能看出來,孔門整體對吳國缺乏好感,這是葉公拉攏孔子的起點。至於兩人更深層次的共識,史書沒有記載,我們只能推測,葉公需要讓孔子相信,只有在楚國主導之下,南方才能建立和平的國際秩序,這也更接近孔子追求的政治理想。

而且諜報和政治滲透工作,對孔子都不算陌生,他在魯國當大司寇的幾年裡,操辦過齊、魯、衛、鄭四國反晉聯盟,參與過國際大棋局;丟官之後出國周遊,魯國寡頭三桓用各種方式對他搞監控,孔子也鍛煉出來了一套反監控能力;兩三年前他準備投奔晉國,和趙簡子、陽虎方面有過很多秘密聯絡。所以不光孔子有這方面經驗,也帶出來了一些替他跑腿做事的年輕弟子。

關於孔子這些經歷,也可參考作者所著《孔子大歷史》(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紀文景,2019年4月)。

隨葉公住在葉城的這段生活,是孔子平生唯一一次在楚國的經歷,那時男女關係不那麼保守,而且南方又比北方開放,所以到戰國時候,楚國人有些孔子南遊的浪漫故事。比如《楚辭》裡說,孔子一行到楚國,住在當地的旅店“路室”裡,店主的女兒在外面採桑,被孔子看見了,然後似乎有過一段曖昧故事。 (《楚辭·七諫》:“路室女之方桑兮,孔子過之以自侍。”)

西漢的《韓詩外傳》裡還有個更詳細的故事,說孔子一行到達楚國“阿谷”這個地方,看到有個佩玉的未婚女子在河邊洗衣服,於是孔子讓子路過去試探,先拿著杯子討水喝,又拿一張琴請這姑娘調絃,最後拿幾匹綢緞贈送,都被這姑娘用大道理拒絕了。(《韓詩外傳》卷一,“孔子南遊適楚”條。)這些應該是虛構的故事,因為孔子和子路都是五六十歲的老人了,一大群弟子圍在身邊,肯定不會幹這種風流事。但葉公很可能會給孔子和領頭弟子安排一些陪侍服務,有沒有奏效就不好說了。

03

蔡國隱士

《史記》說“孔子遷於蔡三歲”,這是古人的虛歲演算法,其實他在吳國控制下的蔡國住了整兩年,從61到63歲。

蔡國宮廷裡,孔子至少認識一位叫“三飯繚”的盲樂師,當時列國的宮廷盲樂師互相聯絡密切,是個跨國情報網路,孔子可能透過他傳遞一些資訊。但史書裡沒有孔子和蔡國大人物、高階貴族打交道的記載,看來,他的親楚姿態沒能得到蔡國高層的接受。

楚國勢力太大,蔡國高層即使猜到孔子有楚國背景、在蔡國有所企圖,也不太敢怎麼樣他,最多是敬而遠之。當然,如果落到吳國人手裡就是另一回事了。

雖然史書沒正面交代,但能看出來,孔子這兩年經濟上還可以,在蔡國沒收入他也沒發愁過錢。年過六旬的孔子有事情做就身心舒暢、不怕勞累。他在蔡國期間經常在鄉下奔波,甚至時而和弟子們走失、迷路,這到底是在忙些什麼,就說不清了。他後來說自己“六十而耳順”(《論語·為政》), 就是過了六十歲,什麼訊息都想聽聽,聽到什麼都覺得有點道理,因為這時他需要探聽各種訊息,跟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

孔子也在蔡國收了些新學生,他說:“從我於陳、蔡者,皆不及門也。” (《論語·先進》:“子曰:‘從我於陳、蔡者,皆不及門也。’”)這話可以理解成,我在陳、蔡招收的新弟子都基礎不太好,學術上沒有什麼大成就;也可能是說,學生們跟著我在陳、蔡那段日子,沒人能找到當官的門道。

在《論語》和《史記》裡都記載,孔子在蔡國奔走忙碌,受到了很多“隱士”的嘲弄。這些隱士都是在路上遇到的,他們都是在田地裡耕作的農夫,有的兩人一起拉犁,有的在除草。孔子的弟子過去問路,這些人聽說來客是孔子門生,都愛說幾句風涼話——他們早都知道孔子這人。

唐代吳道子《先師孔子行教像》區域性。

有的說,你家孔子,專門教別人行“道”的,還用得著找人問路?

有的說,現在這世道,就跟滔滔河水一樣,誰也改變不了走向。你們與其跟著孔丘東奔西跑,不如像我們一樣,躲起來眼不見為淨。 (《論語·微子》:“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過之,使子路問津焉。長沮曰:‘夫執輿者為誰?’子路曰:‘為孔丘。’曰:‘是魯孔丘與?’曰:‘是也。’曰:‘是知津矣。’問於桀溺,桀溺曰:‘子為誰?’曰:‘為仲由。’曰:‘是魯孔丘之徒與?’對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且而與其從辟人之士也,豈若從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輟。”)

有的說,他孔丘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怎麼稱得上夫子!

對於隱士們的批評,子路著急替老師辯護:只要天下有人,就分成君和臣;當臣子的,就得給君主服務,這是人倫大義! (《論語·微子》:“子路從而後,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問曰:‘子見夫子乎?’丈人曰:‘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孰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殺雞為黍而食之,見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隱者也。’使子路反見之。至則行矣。子路曰:‘不仕無義。長幼之節,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論語》說,這些經歷都是路上的偶遇,不過,結合前面孔子和葉公交往的經歷,很容易看出來,孔子團隊這是在蔡國搞活動,試圖拉攏起親楚的勢力,但被拉攏的人不想上鉤,他們也會猜測,孔子有後臺老闆,在替楚國人做事,所以都語帶譏諷。而子路的宣告也證明,現在的孔子不是純粹自由身份,而是有上級的代理人。

電視劇《孔子》(1991)劇照。

04

陳蔡絕糧真相

到了孔子63歲這年(魯哀公六年,公元前489年)夏天,吳、楚即將再次發生戰爭。起因是吳王夫差討伐陳國,楚昭王趕來救援,正在陳國的城父(今安徽阜陽)和吳軍對峙,和蔡國距離不太遠。

葉公這次沒有出現在戰場,但楚昭王應該聽葉公介紹過孔子,眼下大戰在即,正是用人之際,於是派人給孔子送信,請他到軍營見面。孔子非常重視,忙帶著弟子們出發了。

蔡國人注意到了這個動向。蔡國屬於吳國陣營,當然很不滿孔子去見楚昭王,孔子師徒早把蔡國這邊的政治、山川地勢都摸熟了,要是透露給楚國人,會對蔡國很危險。所以孔子師徒剛出了蔡國邊境、進入陳國,就被蔡人追上來包圍了,他們沒敢殺孔子,那樣就得罪了楚國,後果也很嚴重,蔡人只想逼孔子回蔡國,不要跟楚國人打交道。孔子不答應,就這麼對峙僵持著。

《論語》記載這次是“在陳絕糧”(《論語·衛靈公》), 說明孔子已經進入陳國境內了,當時地廣人稀,國家間邊界不那麼明確,孔子師徒在陳蔡邊境上被圍,陳國人應該沒能及時發覺,不然他們要出手救援,至少也要給楚軍報個信。

孔子這次遭遇很著名,戰國諸子書《莊子》《墨子》《荀子》都有記載,而且內容大同小異,都說孔子“厄於陳蔡”“困於陳蔡”,司馬遷的《史記》也沿襲了下來。但這些說法都搞錯了一點,就是以為陳國和蔡國都在為難孔子,其實這時候,陳、蔡兩國分別服從楚和吳,正互相為敵,不可能一起對付孔子。

《史記·孔子世家》還記載,這次圍困孔子師徒的,是陳國、蔡國大夫的私家武裝。經過辨析,剔除掉被司馬遷搞誤會的陳國人,這次實際是蔡國大夫們的私家武裝和孔子作對。

2017年出版的全祖望《經史問答》(廣陵書社)封面。

關於當時陳、蔡兩國立場的區別,只有清人全祖望的《經史問答》較早注意到,但全祖望據此認為《孔子世家》這段全是虛構,就否定過頭了,因為《論語》和戰國諸子書已經有了相關記載。總之,孔子這次遭遇發生在陳蔡邊境上,可能稍偏陳國一點,跟孔子作對的只有蔡人,沒有陳人。這個問題後世人一直搞不太清楚,至於蔡人要找孔子麻煩的原因,就更沒人知曉了。

《史記·孔子世家》裡,對孔子團隊這次歷險有比較生動的記載,說他們“七日不火食”(此語亦見《莊子·讓王》《莊子·山木》《莊子·天運》《荀子·宥坐》), 差點餓出人命,很多弟子都表示不滿,於是孔子跟子路、子貢、顏回三個弟子單獨談話,子路和子貢都覺得老師工作方法有問題,惹得孔子勃然大怒,只有顏回一心擁護老師,讓孔子獲得了一點安慰。從這能看出來,多數資歷高的弟子都不看好孔子給楚國做事。

危機最終的解決,是靠擅長做生意、有錢有人脈的子貢,他找了機會去找楚昭王救助;昭王聞訊,忙派兵來趕走了蔡國人,把孔子一行接到了自己的前線駐地。

05

差點當個小國君

電影《孔子》(2010)劇照。

《史記》記載,楚昭王興奮之下,準備把楚國七百里的土地、連同上面的百姓都封給孔子,“昭王將以書社地七百里封孔子。”孔子這輩子奔忙到六十多歲,連個大夫的封邑都沒掙到過,現在忽然要坐擁幾百裡的土地,當上一位小國君,簡直是夢想成真。

曾有人懷疑這段《史記》的真實性,覺得這種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兒,應該是司馬遷虛構的,其實這是因為沒注意到,之前兩年裡孔子已經在給楚國人工作了,昭王這是要犒勞一下他。另外,楚國這裡的資源條件、遊戲規則都跟中原很不一樣,因為楚王拿自己當“王”,一直喜歡冊封些小諸侯附庸,而且楚國地廣人稀,給孔子的不會是什麼富庶地段,七百里的土地也沒多少人,充其量是個跟葉公平級的“州來公”、“新蔡君”之類,這在當時並不算石破天驚。

但好事多磨,楚國令尹子西提醒楚王:孔子弟子多,來自五湖四海,都是列國的能人,要在楚國邊上有這麼個國家,它早晚得強大起來,是楚國的後患。

楚昭王覺得有道理,就暫時擱置了這個想法。從當時局勢看,昭王未必是完全收回了冊封孔子的計劃,因為大敵當前,他先要打敗吳軍,之後自然需要重新處置蔡國,那時再從蔡國割出一塊封給孔子最合適;反過來說,如果下面這一仗打敗了,楚國會有大損失,也就不用提冊封孔子的事兒了。

但人算不如天算,楚昭王突然得了重病,就在楚軍攻勢剛剛開始的這天,昭王病死在前線。楚國人要面臨選擇王嗣問題,在子西等將領的安排下,楚軍對敵人搞了個虛張聲勢的進攻,然後秘密撤離戰場,班師回國,這樣一來,自然沒人顧得上給孔子的補償方案了。

而且楚軍這一撤走,陳國抵擋不住吳國的攻勢,也投降了吳國。孔子師徒這時候在陳、蔡都無法立足了,他這幾年的努力和期望,頓成竹籃打水一場空,只好帶著團隊北返衛國定居。

差點到手的小國君又丟掉了,讓孔子一直念念於懷。《論語》記載,後來有人問孔子:子西那人怎麼樣?孔子說什麼也不是,只能說:哎,那個人啊,那個人啊!(《論語·憲問》:“問子西。曰:‘彼哉!彼哉!’”)從這也能看出來,孔子曾經跟子西君臣當面打過交道,而且對子西有莫大的遺憾,但又實在是說不出口。

關於這個時期的楚國君臣,現存的史書記載都比較正面,包括《左傳》和《論語》,楚昭王、葉公,甚至是令尹子西,都被描寫成了很出色的人物。這些文獻都是孔子師徒撰寫或改編過的,可見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後,他們對這段給楚國人當“帶路黨”的經歷還印象不錯。

當然,這本質上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事兒,也不宜口無遮攔地誇耀。在孔子晚年回魯國之後,魯國是吳國的政治附庸,到他身後弟子們編寫《論語》的時候,又是越國在控制魯國,吳越和楚國都是死對頭,那孔子師徒給楚國工作的這段經歷就有點敏感,不便公開宣揚,所以《論語》的記載都有點遮遮掩掩,後世人都看得雲山霧罩、不得要領。兩千多年來,我們才第一次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完整復原出來。

葉公和孔子這對組合也值得說說。用現代情報學的術語講,葉公的角色是情報主管,孔子是情報員。情報主管負責招募和指揮情報員,一般自己不出馬;情報員有自己的公開身份,但實際上是在外面做間諜,孔子公開身份是周遊列國找工作的學者,搭車搞一點政治滲透和情報收集,不太容易引起人懷疑,這些葉公早已考慮到了。

在人們的觀念裡,當間諜無非是為了錢,跟上線的情報主管純粹是商業合作關係,其實這只是初級的水平。像孔子這種層次的人肯定不會只為錢做事,所以葉公需要儘量瞭解孔子的狀態,尋找共識,才能讓孔子接受自己的建議。

這種合作風險大,本質上是性命之交,需要兩個人互相有足夠的瞭解和信任,所以葉公捨得花成本,讓孔子團隊在自己大本營住著,還花時間跟孔門弟子單獨談話,徹底摸清楚孔子團隊的情況,這都是為了雙方能知根知底、推心置腹。

同時,葉公對孔子也不是甜言蜜語、投其所好,就像兩個人探討什麼是“正直”,都會亮出自己的觀點,經過坦誠的意見交鋒,才能建立相互信賴,找到真正的共識,孔子才會主動去冒險,跟千里之外的葉公也能有合作的默契。

關於諜戰題材,中西方已經有過很多經典小說,但在情報主管和情報員怎麼建立合作方面,還沒哪部作品能寫出葉公和孔子的這種深度,史實往往比虛構文學更細膩真實,孔子-葉公的合作堪稱情報學上的經典範例。

附作者對《孔子世家》蔡國行程所作勘誤

孔子和葉公見面的過程,主要記載在《史記·孔子世家》裡,但它又和孔子的蔡國行程糾纏在一起,而且有些嚴重錯誤,導致後人無法看懂。

據《史記》,第二次在陳國生活了兩年之後,魯哀公四年,61歲的孔子忽然去了蔡國,在那裡經歷了蔡國內戰、國君蔡昭公被殺,還有楚國人討伐蔡國;第二年,孔子離開蔡國去了楚國的葉地,開始和葉公有一段交往,原文是:

明年,孔子自陳遷於蔡。蔡昭公將如吳,吳召之也。前昭公欺其臣遷州來,後將往,大夫懼復遷,公孫翩射殺昭公。楚侵蔡……明年,孔子自蔡如葉。葉公問政……去葉,反於蔡。

這樣來看,孔子61歲這年的經歷充滿顛沛動亂,而且,蔡國是吳國的附庸,吳楚是死敵,孔子在62歲這年,能如此輕易地往返於相距一千華里(約五百公里)的楚國(葉地)和蔡國(州來)之間,根本不現實,這種錯亂的根源,是司馬遷搞錯了蔡國的地理範圍。

當時情況比較複雜,蔡國都城本來在新蔡(今河南省新蔡縣,最早的蔡國都城是上蔡,新蔡是中間階段,到孔子時代也不算新了,但地名如此,容易給人制造混亂,司馬遷就被搞糊塗了),這裡離葉地和陳國都比較近,但蔡國人為了躲開楚國,剛搬遷到了離吳國更近的州來,葉公因此到新蔡,把剩餘的、不願親吳的蔡國人搬遷到楚國境內,此事《左傳·哀公四年》有詳細記載:“……葉公諸梁致蔡於負函。”

葉公到新蔡搬遷居民的這次舉動,正是他和孔子見面的機緣,因為新蔡離孔子定居的陳國很近,正好請來相會。孔子此行去見葉公,是到已經被放棄的蔡國舊地,新蔡,卻被司馬遷誤讀成了剛搬遷到州來的蔡國,所以造成了一連串誤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