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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清虛觀打醮,活動不重要,這些人的表現才有意思

《紅樓夢》中偌大的賈府,人事紛繁複雜,而曹公就是有本事將大結構安排得井井有條,又將小細節刻畫得纖毫畢露,既可遠觀,亦可褻玩。

在此,擬用第二十九回中清虛觀打醮一節為例,看看在一個活動的統領下,如何眾聲喧譁,聲聲入耳。

所謂“打醮”,是道士設壇為人做法事,求福禳災的一種法事活動。這次去清虛觀打醮,是應了元春的要求。

不過,對於賈府上下來說,這正如清明節的功能除了祭掃之外還有踏青,除了法事還有看戲等活動。而後者其實是更有吸引力的,因為這實在就是一種出門“放風”的好機會。

但作者偏又不寫大家都爭著報名要去參加活動,而是有不同的想法和聲音。

王熙鳳領到了初一日在清虛觀打醮的事,就約寶釵、寶玉、黛玉等看戲去,書上沒寫寶玉和黛玉的反應,估計寶玉是連叫著“好,好”的,黛玉想必也會開心,只不過重點不是去哪裡有什麼事,而是他倆一起參加活動就行。

寶釵卻是馬上謝絕,說她怕熱,又不會有什麼感興趣的戲好看,所以不想去。

這是面上的理由,但很顯然,如果有必要,寶釵是不會怕熱的;同時,她也不會真的以戲好不好看來決定參不參加活動(如果是這樣,她生日那天點戲,就不會順著老太太的喜好了)。

所以說,寶釵不想去,可能是因為並不想跑到外面去湊熱鬧,特別是道觀這類地方多有不便,還可能是因為對寶玉和黛玉的親密總歸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總之吧,對出門放風並沒有什麼積極性。只是後來賈母發話要她去才勉強答應了。

賈母本來應該也沒有想到去,畢竟這次打醮主要是常規程式上的事情。但鳳姐應對寶釵的幾句話卻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鳳姐說清虛觀涼快,戲臺兩邊又有樓,曬不著太陽,且如果她們去,她會安排把樓打掃乾淨並清場。並說寶釵她們不去的話,她是要去的,因為這些日子悶得很了,家裡唱戲麼她“又不得舒舒服服地看”,要照應全場嘛!

她這一說,寶釵沒回應,老太太倒來了興趣了,說要跟她一塊兒去。這時鳳姐說:

“老祖宗也去,敢情好了!就只是我又不得受用了。”

那麼老太太一起去到底是不好還不好呢?我猜鳳姐心裡是不希望老太太去的,一去,豈不跟在家裡看戲一樣,她還是沒得“放輕鬆”?

最好是如同好久以前她帶著寶玉去寧國府做客一樣,自己是主角,自由自在享受一天。但又不能顯露這層心意不是?當然是要對老太太參加表示歡喜的,況且這也是提升了活動的層次,接待的檔次都會提高的。

於是她用這半真半假,半歡喜半失望的話,為自己爭取一個相對自由的機會。果然,賈母迴應她了,表示到時候她們各在一樓,鳳姐不用去她那兒“立規矩”。

賈母一高興,不僅自己去,還讓寶釵和薛姨媽都去。

既然薛家母女都去,自家的姐妹們豈可落下?於是又打發人去請薛姨媽的同時,順路告訴王夫人,要帶姐妹們一起去。

王夫人本身是好清靜的人,“因一則身上不好,二則預備著元春有人出來,早已回了不去的”,聽了老太太的吩咐,笑著說了一句“還是這麼高興”,就叫人去大觀園裡傳話:“有要逛的,只管初一跟了老太太逛去。”

我猜王夫人在想,這老太太越來越像孩子了,那麼愛趕熱鬧。

而王夫人傳到大觀園裡的話,大概就如赦令,可把園裡的年輕人給激動壞了:

這個話一傳開了,別人都還可以,只是那些丫頭們天天不得出門檻子,聽了這話,誰不要去?便是各人的主子懶怠去,她也百般攛掇了去,因此李宮裁等都說去。

只“聽了這話,誰不要去”一句,大觀園裡奔走相告、笑逐顏開的“熱烈騷動”就已經如在目前;連李紈也被鼓動著說要去了,就等於是全出動了。

自由是多麼可愛啊!

完成了報名工作後,準備工作又是一項大任務,這就不說了;當日出門時聲勢浩大,也無須多說,總之是“車轎紛紛,人馬簇簇”,“烏壓壓地佔了一街的車,賈母等已經坐轎去了多遠,這門前尚未坐完”。

單講那些姑娘丫頭們,興高采烈,嘰嘰喳喳,真的如出籠的鳥兒一般:

這個說“我不同你在一處”,那個說“你壓了我們奶奶的包袱”,那邊車上又說“蹭了我的花兒”,這邊又說“碰折了我的扇子”,咭咭呱呱,說笑不絕。周瑞家的走來過去的說道:“姑娘們,這是街上,看人笑話。”說了兩遍,方覺好了。

你看,這些平日裡老百姓見了須得仰視的姑娘丫頭們,興奮得把人前的矜持都丟了。

於是到了清虛觀。接下來發生的一件事,又讓我們看到了鳳姐此前未見的一面,以及賈母內外一貫的一面。

清虛觀裡有個十二三歲的小道士,負責剪燈花的,看到這麼多人進來,想找個空隙藏出去,估計沒見過這麼多人,有點慌不擇路,“一頭撞在鳳姐兒懷裡”。

你看鳳姐怎麼處理的?她“一揚手,照臉一下,把那小孩子打了一個筋斗”,還罵“野牛肏的,胡朝那裡跑”,把小道士嚇得“不顧拾燭剪,爬起來往外還要跑”,而當時“正值寶釵等下車,眾婆娘媳婦正圍隨的風雨不透”,都大喊:“拿,拿,拿!打,打,打!”

那些喊拿喊打的人見連滾帶爬出一個小道士來,不明所以,雖說太威風了點,倒也是可以理解的;就是王熙鳳的那一記耳光,卻真是太兇了些,不免讓人覺得她可太會仗勢欺人了。

這一定程度上也是由於她怕有什麼意外之事破壞了氛圍,甚至對老太太的安全帶來威脅,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也是鳳姐“奉上壓下”風格的直觀體現;“馭下太嚴”是賈府的共識,只不過她把這個“下”拓寬了範圍,管到清虛觀來了。

而與她的表現形成鮮明對照的是賈母。

她聽到前頭在亂,一問說是有個剪燈花的小道士混鑽,她就趕緊讓把孩子帶來,說:

“小門小戶的孩子,都是嬌生慣養的,那裡見的這個勢派。倘或唬著他,倒怪可憐見的,他老子娘豈不疼得慌?”

眼看那孩子跪在地上亂戰,賈母吩咐賈珍拉起來,叫他別怕,問他幾歲了。見那孩子通說不出話來,賈母還說“可憐見的”,又讓賈珍道給他些錢買果子吃,別叫人難為他。

回想到老太太是如何對待劉姥姥的,就能明白,賈母貴為公門太君,卻實在是慈和低調,並且不是刻意裝出來的,而是從心底裡沒有高低貴賤的界線,她看到的是“人”,而不是身份。

不得不說,鳳姐真該向賈母好好學習,這樣當家才能讓人真正心服,才能長久。

既說到了賈珍,也有值得一說的事。

讀者印象最深刻的,自然就是目前通行本中並未直接寫到的“爬灰”事了,而實際上,作為賈氏族長,他還是很有治事能力的,只可惜,他自己的行為就飽受詬病,又怎麼能搞得好工作呢?

你看,他眼見來了這麼多人,把管家林之孝叫來一頓安排,可以說思路清晰,妥妥帖帖,但回頭教育兒子賈蓉呢,就又不見得妥當了。

賈珍因嫌賈蓉“我這裡也還沒敢說熱,他倒乘涼去了”,就“喝命家人啐他”。況且這並不是說說而已,而是真的命令,於是“有個小廝便上來向賈蓉臉上啐了一口”;賈珍還讓小廝問賈蓉:“爺還不怕熱,哥兒怎麼先乘涼去了?”那賈蓉“垂著手,一聲不敢說”。

效果倒是好,“那賈芸、賈萍、賈芹等聽見了,不但他們慌了,亦且連賈璜、賈玢、賈瓊等也都忙了,一個一個從牆根下慢慢地溜上來”,都不敢偷懶了。

應該說,賈珍的管教是頗為嚴格的,“殺雞駭猴”的效果也挺好。但他採取的方式是不妥的,這並不是教育,而是一種羞辱;在羞辱之下產生的服從,並非心悅誠服,而只是迫於權威的“敢怒不敢言”,只要權威自身出了問題,被削弱了,那麼“表面的和諧”也將不復存在。

你看,賈蓉一離了他身邊,馬上就開始抱怨“早都不知做什麼的,這會子尋嗔我”,一面又罵小廝“捆著手呢?馬也拉不來”。

怨氣是會以另一種形式發洩的,戾氣是會傳遞和轉移的。在羞辱中成長起來的賈蓉,自然不能希望他尊重他人了。

可惜利用權威施壓慣了的賈珍,是不會考慮這個問題的。

最後說說張道士。

據賈珍角度瞭解,這張道士是當日榮國府國公的替身,曾經先皇御口親呼為“大幻仙人”,如今現掌“道錄司”印,又是當今封為“終了真人”,現今王公藩鎮都稱他為“神仙”,還真是非同一般的道士。

我對這張道士印象不壞,不象馬道婆、淨虛尼姑之類的人物,一天到晚,除了嘴裡念幾句“阿彌陀佛”,恐怕盤算的全是俗事,且唯利是圖,為了銀子什麼壞事都幹得出來;他至少頗講感情,以前我們就曾討論過一個他說寶玉與國公爺“一個稿子”的話題。

大約這跟他日常接觸都是些高層人士有關吧,比淨虛、馬道婆之流有“格局”嘛!

不過呢,這道士也喜歡管俗事,只是不幹拆人姻緣、謀財害命之類的壞事,而是牽線搭橋介紹婚姻之類的好事。

這不,他見了寶玉,就打算給他介紹個物件,說“前日在一個人家看見一位小姐,今年十五歲了,生得倒也好個模樣兒。我想著哥兒也該尋親事了。若論這個小姐模樣兒、聰明智慧、根基家當,倒也配得過。但不知老太太怎麼樣,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請了老太太的示下,才敢向人去說。”(莫非他說的就是薛寶釵?)

從他的話來看,倒似託他介紹親事的還不少呢!

只不過,賈母對這位“老神仙”尊重是尊重的,尤其是他回憶國公爺更令她感傷和親近,但是對他給寶玉介紹物件卻不是很信得過,再說她本就有自己的盤算,也沒聽聽是哪家的小姐,就只以“上回有和尚說了,這孩子命裡不該早娶,等再大一大兒再定”就謝絕了。

當然,也給他留了個臺階,讓他打聽著,說“不管他根基富貴,只要模樣(性格)配得上就好”。

大概真正的不問世俗的“檻外人”實在是非常少見的吧,就如現在,恐怕也一樣,畢竟他們的衣食父母,不管什麼層次的,仍都是俗人。

以上細節,是不是能讓我們感受到大部大書之中,細微之處的生動呢?而又是這些細節,接續成了全書的氣脈和線索。對這個說法,朋友們怎麼看呢?歡迎留言討論!

(網圖侵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