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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為何能成為經典?這些小細節告訴你,曹公堪稱煉字大師

煉字是詩詞藝術的一門大學問。最出名的煉字小典故莫過於賈島的“僧敲月下門”和王安石的“春風又綠江南岸”,在古典文壇內傳為佳話。一個準確精妙的用詞往往能在不多的筆墨裡傳神而豐富地描述場景,並令人回味無窮。不僅如此,在非詩詞韻文的體裁中,古今的語言大師也能夠透過精準的用詞抓住讀者的眼球,用簡單的幾個字元便勾勒出一幅傳神的圖景。

在煉字用詞方面,曹雪芹是當之無愧的大師。紅樓夢素來號稱“紅樓無閒筆”,雖是百萬鉅著,但在筆墨方面卻是向來惜墨如金,沒有一個多餘的字。濃縮的都是精華,這樣凝練而刁鑽的用筆方式,讀來自是精彩紛呈,妙趣橫生。

如果要講紅樓夢的用詞,那是三天三夜也講不完的,尤其是其中無比精準而富有畫面感的動詞和形容詞,極為體現作者的運筆功力。本文就從紅樓夢中對“喜”的形容方式這個小的切入口淺舉幾例,分析一下曹公的語言魅力。

1。“喜的渾身發癢”

那劉姥姥先聽見告艱難,只當是沒有,心裡便突突的。後來聽見給他二十兩,喜的又渾身發癢起來,說道:“噯!我也是知道艱難的,但俗語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憑他怎麼樣,你老拔根寒毛,比我們的腰還粗呢!”——第6回

這一描寫出現在劉姥姥一進榮國府之時。王熙鳳作為全書的口才擔當之一,在面對前來打秋風的劉姥姥時,將“推拉”技巧發揮到淋漓盡致。在聽了王夫人的吩咐,決定給劉姥姥二十兩銀子後,鳳姐的言辭非常有技巧。

她首先描述了一通自己家是多麼艱難:“殊不知大有大的難處,說出來也未必信”,使得劉姥姥幾乎認為自己這次的目標就要落空了,正在失望之時,鳳姐又話鋒一轉,把這二十兩銀子給了劉姥姥。並且,她對於這些銀子的來路描述也很考究,稱之為“太太給我的丫頭們做衣服的錢”。

鳳姐這樣說的目的,第一希望劉姥姥有喜出望外的情緒起落,第二希望劉姥姥知道她賈府的錢也不是隨便就拿來的,而是“好不容易”才從別的地方挪了過來給劉姥姥的。這樣的話術能夠使得這原本簡單的“給二十兩銀子”起到超過二十兩銀子的作用,劉姥姥此時升起的喜悅之情和對鳳姐王夫人的感激之情,將會遠遠大於直接給她二十兩銀子的效果。

這個劉姥姥聽到鳳姐說給二十兩時的“渾身發癢”的心情,便是基於這樣的鋪墊達到的。

這個詞即便是單獨看來也足夠傳神。作為一個頂住自尊心壓力來到賈府為家裡討生活的老嫗,劉姥姥聽說能一下子得到相當於自家未來一年開銷的銀子,她的驚喜以這種誇張得甚至有些滑稽的形容詞表達出來,不僅使得她此刻的神態躍然紙上,而且當這筆賈府看來如同“寒毛”一般微不足道的錢,與劉姥姥的極度喜出望外甚至幾乎失態的情緒對比,也不禁令人心生感慨。

再往深看一層,其實站在小說敘寫的角度而言,這個“渾身發癢”的精準描述,不僅是在寫劉姥姥,也是在側面寫王熙鳳。作為本書主角之一,鳳姐第三回的出場已經足夠亮眼,但這次特寫式的集中描寫對於讀者認識人物來講也至關重要。一次對她來講很普通的交涉,就能讓劉姥姥收穫渾身發癢的喜悅,對於王熙鳳的口才和心計也是很有分量的佐證。

2。喜的抓耳撓腮、身癢難撓、心癢難受

同樣是描述高興到發癢的情態,這兩個詞卻是用於形容兩個色鬼的。

……鳳姐道:“也未可知。男人家見一個愛一個也是有的。”賈瑞笑道: “嫂子這話說錯了,我就不這樣。”鳳姐笑道:“像你這樣的人能有幾個呢。十個裡也挑不出一個來。”賈瑞聽了,喜的抓耳撓腮,又道:“嫂子天天也悶的很。”鳳姐道:“正是呢,只盼個人來說話解解悶兒。”——第12回

這一段乃是賈瑞聽見了鳳姐的“勾引”所作出的反應。提到抓耳撓腮,人們第一個想起來的一定是猴子。作為文學家,曹雪芹罵人不帶髒字的技能在此時大放異彩,賈瑞的好色與面對美人若即若離的慾火攻心,在這個詞裡被刻畫得入木三分。同時,將通常出現在獸類身上的動作搬到人類身上,作者的譏諷意圖也不能更明顯了。

鳳姐的美色令賈瑞一見傾心,甚至在行動上居然退化到祖先猴類的程度,令人不齒,可她自己的丈夫卻賈璉卻是吃著碗裡瞧著鍋裡,有佳人在側卻不知珍惜。

平兒指著鼻子晃著頭笑道:“這件事怎麼回謝我呢?”喜的個賈璉身癢難撓,跑上來摟著,“心肝腸肉”亂叫亂謝。——第21回

看到平兒這個平時拒自己千里之外的美妾,此刻嬌俏動人的樣子,賈璉比飢鼠尤甚,扛不住“身癢難撓”,居然光天化日在臥房裡就想要摟住平兒求歡。後文中,在賈璉摟住平兒,又被平兒奪手跑開之後,竟至於需要“彎著腰”罵她,賈璉色迷心竅的醜態被作者反覆嘲諷,毫不留情。

僅寫了面對平兒的醜態,作者還嫌不足,又在面對尤二姐時讓賈璉又“心癢”了一次。

賈璉反推不知,只命:“快拿酒來,咱們吃兩杯好睡覺,我今日很乏了。”尤二姐忙上來陪笑,接衣奉茶,問長問短,賈璉喜的心癢難受。一時鮑二家的端上酒來,二人對飲。——第65回

此刻的賈璉已經比之前大膽許多,不再侷限於在家裡調戲自己的小妾,在下人的房間裡與僕人的娘子偷情私會,已經在賈蓉的攛掇之下,與如花似玉的尤二姐偷偷成婚,在花枝巷裡過上了神仙日子。

然而這次賈璉回到花枝巷的房子時,情況卻有些尷尬,之前與尤家兩姐妹不乾淨的賈珍,碰巧也在此處取樂。面對如此情形,賈璉這個“剩忘八”卻毫不介意,反而在看到尤二姐的體貼溫存時“心癢難受”,這其實是一個反常的舉動。而作者用這個較為誇張的詞彙來形容賈璉,是極力突出賈璉等人不知人倫廉恥的醜態。

賈璉的兩次心癢難撓,是他逐漸與鳳姐離心離德的寫照。鳳姐貌美如花,勾引沒見過世面的賈瑞手到擒來,卻不想失去了自己丈夫的心。這不僅是鳳姐的悲劇,也是賈璉的悲劇乃至賈府的悲劇。

作為整個賈府子孫的能力擔當,賈璉是矮子裡拔將軍,常常受命替長輩辦一些重要的事情,而且從書中人物反應看來還都算是辦得妥當。然而還算靠譜的賈璉,私底下卻仍是這樣色迷心竅,“用下半身考慮問題”的性子,實際與痴心至死的賈瑞、聚麀好色的賈珍等人一般無二。

3。“喜的屁滾尿流”

(賈雨村)又寄一封密書與封肅,轉託他向甄家娘子要那嬌杏作二房。封肅喜的屁滾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兒前一力攛掇成了,乘夜只用一乘小轎,便把嬌杏送進去了。——第2回

如果說之前的兩種描述還僅是令人歎服作者的用詞功底,這裡的描述可以說是令人捧腹了(筆者本人讀到此處爆笑如雷)。封肅是一個極為平庸無能的小市民,與賈芸的舅舅卜世仁是同一個型別的人物,市儈小氣,自私自利,毫無人性可言,為了一些蠅頭小利不顧親情人倫。

嬌杏作為當初甄府的舊人,按說對於甄家娘子而言是很難得的可以陪伴她晚年的人。但是當聽說賈雨村想討嬌杏為二房時,封肅的這個形容宛如天上掉了個大金元寶砸到他腦袋上一樣,已經完全失智了,不考慮嬌杏的意願,不考慮她的主子甄家娘子的意願,也不考慮賈雨村未來將如何對待嬌杏,一個“屁滾尿流”,曹公罵得辛辣痛快,絕不亞於以下筆尖酸刻薄著稱的魯迅。

值得注意的是,這些用詞不僅誇張形象,也同時恰如其分。同樣是形容人極度高興,這些詞彙之間卻未必能夠互換。

例如,劉姥姥的“渾身發癢”,有脂批在旁寫道“可憐、可嘆”之語,可見作者是懷著對窮苦的勞動人民的同情來描寫這個形象的。此外,劉姥姥此刻處於屏氣凝神聽王熙鳳說話的狀態,情態的描述以偏靜態的描寫為宜。因此這裡,曹公便使用了這樣一個儘管誇張但基本算是中性,程度也不算強的形容詞來描述她的反應。試想如果這裡寫劉姥姥喜的抓耳撓腮,甚至是屁滾尿流,則與行文邏輯和情感大相悖謬了。

此外,同樣是見到美人精蟲上腦,曹公對賈瑞的描述和對賈璉的描述也不盡相同。面對鳳姐,賈瑞處於比較弱勢的地位,甚至視鳳姐之語為“佛語綸音”,他的情感是喜悅於似乎有希望得手,卻也是著急於不能立刻得手。急迫之至,便至於抓耳撓腮。而賈璉的處境則不盡相同,他的兩次“發癢”,面對的都是自己的女人,他雖也喜也急,但程度明顯輕於賈瑞,因為他一高興就有權力直接朝著那個美人撲上去(實際上他也的確是這樣做的)。

對於封肅而言,情況則又不相同。他的喜當中沒有急迫成分,是被純純的驚喜衝昏了腦袋,此時他的情緒是非常簡單又非常強烈的。此外,對於這樣的勢利小人,作者恐怕也持有非常負面的態度,其譏諷之意已經呼之欲出,所以用詞也自然是毫不留情。

這些用詞在曹公的百萬鉅著裡不過細枝末節罷了,但他的表述卻仍然是絲絲入扣,遊刃有餘。對比之下,水滸傳隨處可見的“醋缽大小”的拳頭、西遊記回回皆有的“大王,壞事了”,雖也是生動有趣的描寫,終究還是失於同質化、臉譜化。且不說紅樓夢的深刻哲學思考和細緻嚴整的情節安排,僅憑這些精到凝練的用詞,也足以冠絕中國古代小說,成為四大名著之首了。

作者:泥娃娃,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