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曹雪芹老先生還活著，我們去問他，你筆下的兩大女主角，你是更愛林黛玉呢，還是更愛薛寶釵？

我猜曹先生可能會說：“這是一個好問題，但是我不知道自己更愛哪一個。”

當然說實在的，我是沒法去揣摩那偉大的靈魂的。而做這樣的選擇也估計很難。

事實上，曹雪芹在為各個人物安排判詞的時候，林黛玉和薛寶釵是放在一起的：

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

這似乎就在強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係。那麼曹先生為什麼不把她們塑造成一個人物呢？那多完美啊，也就省得成書這麼多年來，人們一直為該更愛林黛玉還是更愛薛寶釵而爭論不休了。

但如果是那樣的話，《紅樓夢》也就不是現實主義小說，而是浪漫主義小說了。

因為現實當中沒有人是完美的，正如

脂硯

齋在評點中所指出的：“最恨近之野史中，惡則無往不惡，美則無一不美，何不近情理之如是耶？”《紅樓夢》裡並沒有一個人是純粹的“好人”或“壞人”，都有其多面性。

林黛玉和薛寶釵是其中出類拔萃的人物，但同樣是不完美的。優點很突出，缺點同樣很明顯，比如我們聽得比較多的，薛寶釵性格很好，但挺會“裝”，而林黛玉冰雪聰明，但“氣性大，愛懟人”，儘管這樣的印象並不準確，但也正因此才變成真實的人。

所以我猜，如果問曹先生這一個問題，恐怕他更容易說，我不知道更愛哪一個，但我知道她們同樣都值得憐惜。

因為這樣兩位擁有“停機德”和“詠絮才”的優秀女孩兒，她們過得並不如意。

如果要明確一下她們“不如意”的具體的點，並且分別用一個字來大致概括的話，我想林黛玉是一個“苦”字，而薛寶釵是一個“累”字。

林黛玉的苦，苦在孤獨。

黛玉只有五六歲的時候，慈母賈敏去世了。她就此告別了父親林如海來到了榮國府。沒過太長時間，父親也隨母親而去了。於是這世上就只剩了她孤苦伶仃的一個人。

儘管榮國府是她的外祖母家，舅舅賈政、舅母王夫人並不會虧待她。特別是老太太就把她當成了嫡親孫女，待遇甚至好過“三春”。還和幾個姐妹相處融洽。

表兄寶玉更不用說了，屬於延續“木石前盟”的今生知己。

但時間一長，這種主不主、客

不客

的身份卻令聰慧的黛玉不得安心。本來嘛，女孩大了反正要出嫁的，等過了及笄之年，外祖母或者舅舅舅母為她挑上一戶門第相當好人家出嫁了，那也就解決了這樣的尷尬了。

然而，偏偏黛玉的心裡除了寶玉之外，其他男人就算是北靜王水溶這樣的王爺，也只不過是“臭男人”。

就等於說，在身份上她長期寄居，在感情上她又沒給自己選擇的機會。於是黛玉就像無根卻又想立足的小樹木，過得分外痛苦。如她自己在詩中所說，那就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黛玉一直在寢食難安地等，垂淚到天明地等，她的確也等來了寶玉的“你放心”三個字的承諾，但是她終究沒有等來想要的結果。

你說，這樣的林黛玉苦不苦？

薛寶釵的累，累在責任。

曾有一段年幼時光，薛寶釵可以自在玩耍， 吟詩作歌，還可以和兄弟姐妹們像寶玉、黛玉一樣偷讀《西廂記》（《會真記》）等被大人禁讀的書……

但這一切隨著父親的早逝而結束了。

作為皇商的薛家，一下子就分崩離析了。

薛寶釵面臨了這樣一種境況：母親薛姨媽很慈和善良，但作為當家人，她並沒有能力支撐起整個家族；作為母親，她也對教育培養哥哥薛蟠沒有方向兼無能為力。

所以面對家族的衰敗，面對哥哥的無賴，面對母親的無奈，寶釵憐惜母親，她的方式就是儘快成熟起來。

她“穩重和平”的性格，就此逐漸形成。

於是她隨著母親和哥哥赴京待選。在榮國府住下以後，她的表現很明顯比年齡相彷彿的姐妹們更像大人，更追求人人道好，個個滿意。她顯然希望大家都對他們薛家人留下好印象，別有什麼意見。

她不愛華麗妝飾，追求極簡風格，蘅蕪苑簡陋得甚至像個雪洞一樣。賈母老太太看了，都覺得太樸素了。不符合年輕人的風格，甚至影響賈府在外人心目中的形象。

她關心關愛姐妹、丫鬟們，不管與自己有沒有直接關係，她都願意儘自己所能幫助她們。

比如說，勸黛玉盡女孩兒的本分，不要只想著些旁務，還送她燕窩補身體；幫助史湘雲張羅螃蟹宴；關心照顧邢岫煙的生活，儘管那個時候她並不知道岫煙會成為她的弟妹；他也願意打破忌諱，把自己的衣服給投井而死的金釧兒做裹殮之用。

寶釵明明有管家之才，但始終在王熙鳳問及有關賈府之事時，“一問搖頭三不知”，避免產生不必要的猜測。

只有在王夫人託付她和李紈、探春一起暫理榮國府事務時，她才勉為其難參與。而在探春等人討論搞好大觀園花草經濟的時候，她也防止自己身邊的人明顯地參與這項與“錢物”相關的事務。

待選失敗，她的婚姻慢慢被“金玉良緣”籠罩的時候，她其實一直處於很被動的狀態。在那次被哥哥質疑一心想著金玉良緣的那個晚上，她哭了一整夜，把眼睛都給哭腫了。

到最後，寶釵替代林黛玉嫁給寶玉的方案確定，當母親跟她提起這個決定時，她流淚了。

這並不是歡喜的淚水，而是感到很大的委屈，但又必須為了薛家做這件事的淚水。

再普通的女孩兒，也不會希望自己是個替代品。

如果這不能講犧牲，卻也肯定不

能講

幸福。“金玉良緣”只是她別無選擇的選擇。與林黛玉的“唯一選擇”是完全不同的。他更多的是出於責任。

你說這樣的薛寶釵，累不累呢？

林黛玉和薛寶釵，兩個內外都極美的女孩兒，一個那麼苦，一個那麼累，是不是都值得我們憐惜呢？又何必非要厚此薄彼呢？

當代著名作家王蒙先生說：

《紅樓夢》是一部文化的書。它似乎已經把漢語漢字漢文學的可能性用盡了，把我們的文化寫完了。

《紅樓夢》是一部百科全書，而且不僅是封建社會的。幾乎是，你的一切經歷經驗喜怒哀樂都能從《紅樓夢》裡找到參照，找到解釋，找到依託，也找到心心相印的共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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