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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飆:為什麼說年輕人又開始寫詩是一件大事?

作為一位常年觀察“簡中”網際網路的學者,項飆認為這些創作不帶感情,沒有評判,與人類學的白描異曲同工。在他看來,詩歌是瞬間經驗的記錄,當我們用語言去描述經驗的片刻,經驗就變成了一個“經驗模樣”,而不是經驗本身。從這個意義而言,人人都可以是詩人。文章中,項飆談及很多年輕人曾向他詢問:“我們的出路是什麼?”或許其中一種答案是,培養持續的勇敢,擁有詩意的人生。寫詩,寫到最後其實是一種勇敢。

下文經出版社授權,刊發項飆為《不再努力成為另一個人》一書所作的序言,較原文有調整,小標題為編者所加,非原文所有。文中所涉圖片均由出版社提供。

《不再努力成為另一個人:我在B站寫詩》,B站網友 著,中信出版社,2023年1月。

第三波青年詩歌浪潮?

為什麼說年輕人又開始寫詩是一件大事?我很認同詩人西川的一個說法:寫詩的人和不寫詩的人是不一樣的。言說本身是一種行動。言說,一方面是在跟別人互動,另一方面也在自我調整、自我反思。言說在構造社會關係,也在重新構造自我。選擇用什麼樣的方式言說,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意味著你覺得自己是什麼樣的一個人,你要選擇如何在這個世界上生活,選擇如何處理與自己、與他人的關係。對我來說,年輕人中間出現寫詩回潮,意味著一種新的生存方式,至少是關於生存方式的新意識的興起。

從20世紀80年代至今,年輕人寫詩至少經歷了三個階段。最早是北島、顧城、舒婷他們的朦朧詩,比如“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抑或形容南國的木棉花“像沉重的嘆息,又像英勇的火炬”。這一波的詩歌具有很強的哲理性。這種哲理性來自歷史感,是這些年輕人站在歷史的重要轉折點所生髮出來的感受。

第二波是校園民謠。“民謠詩人”也是那時候興起的,比如沈慶的《青春》,“帶著點流浪的喜悅我就這樣一去不回”。這類詩歌很強調意象,抒寫對於生命滋味的感觸。這些豐富細膩的意象,來自所謂“小我”意識的重新凸顯。

對我來說,第三波年輕人寫的詩是最有趣的,也就是如今這些年輕人的詩。今天年輕人的詩具有很強的經驗性和直接性,它們是口語化的,非常直白。沒有額外的哲理,沒有意象的渲染,而是真誠、專注地描寫個人狀態和體驗。這些詩句看起來不像“藝術”,但我覺得最深的藝術可能就在這裡。

比如這首《上班》:

我在辦公室坐著

老闆也在辦公室坐著

我不知道老闆在幹什麼

老闆也不知道我在幹什麼

這種詩更像是一種觀察方法。它具有很強的時間性和場景性,因為直接的觀察,必然是此刻此地的觀察。因此,它不會成為“永恆”,但這種直接現場觀察,把生命經驗敏感化,這對其他人來說具有很強的可溝通性。它可能不會永遠流傳,但是它在此刻產生有力的震盪。

老闆都喜歡聽話照做的人。(繪圖:Tango)

B站詩歌的可溝通性,也給我現在德國的研究嘗試一些啟發。我們以往的文藝創作、思想學術往往強調歷史的積累性,尋求所謂的“永恆”。如今,數字化使得大量內容可以被永遠儲存,在某種意義上永恆已經觸手可及。對我來說,真正有意思的東西不再是永恆,流傳後世,而是在於能夠對當下其他人產生怎樣的效果,激發讀者對於自己生活的觀察力和敏感性。

如果說第一波詩歌強調歷史和哲理性,給你新的大腦;第二波詩歌注重意象,給你以新的面板,讓你的感知和情緒更加敏銳;那麼第三波詩歌就是直接給你一雙眼睛,讓你更敏銳地看你自己的生活。

這首《敷衍》也很簡單:

嗯嗯

好的

我知道了

真的笑死我了

看起來只是換行,但它幫助我們更清楚地“看”到了當下人際交流形式化、順暢而無內容的現象。

因為是要“看”,所以寫下來也就會是白描的方式。白描是對現象的直接描寫,而不是抒情、不是哲思。這本詩集裡充滿了這樣的觀察主義、描寫主義的詩歌。即使看起來比較抽象的也是如此。比如,“不要試圖闖入我的靈魂/那樣你會迎面撞上你自己”。這裡的意思非常豐富,讓讀者遐想。作者沒有提出一個哲理議題,也沒有營造一個意象;詩句的力量是不帶感情、不帶判斷,甚至不帶反思的,來自對你和我的客觀存在的關係的陳述。這就和人類學很接近了。

好詩總是在當下和附近

詩如人類學,人類學如詩。亞里士多德在《詩論》裡區分過作為人類記錄生活的方式的“詩”和“史”。當然,他所說的詩不同於狹義上的詩,而是包含戲劇和文學作品,尤其是古希臘悲劇。他說,歷史記載發生過的大事件,這些事件很重要,但是它們具有很強的偶然性,不具有內在自洽的意義;而詩講小事情,這些小事情是必然或者應該發生的,具有內在的合理性。

一朵牽牛花在晨霧中綻放,這不是一個事件,但是它體現了生活裡的必然,這是詩。我的愛應該得到迴響,這是應然。我或者在等待這個“應然”,或者在為這個“應然”沒有發生而苦惱。是這樣的小事情或者無事件構成了我們生活的基礎性內容。詩與人類學都在描述生活,而不是想著去超越生活。

在遠方的,那不是詩。好詩總是在當下和附近。

人人都可以是詩人,但是這並不意味著我們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是詩。語言和生活之間的緊張關係,是人類永恆的難題。一方面,如果沒有語言,我們無法記錄、反思經驗。但是另外一方面,當我們用語言去描述經驗的片刻,經驗就變成了一個“經驗模樣”,而不是經驗本身。

在當社會變得越來越複雜,特別是權力關係和利益關係不斷深入我們的生活,越來越多的語言暴力式的形塑經驗。這些語言本身可能很有趣,讓一部分人心潮澎湃,但是也會讓其他人挫傷迷惑甚至憤怒。語言的目的不再是溝通和共情,而是宣言、指稱、斷定、讚美、羞辱、斷絕和割裂。英雄史詩把語言武器化,讓你莫名熱淚盈眶,也讓你欲哭無淚。我感謝B站上年輕人的詩歌,你們讓我重新感受到漢語的多種可能性。這些詩在探索如何用言說去逼近無可言說。

黑夜孤心如鏡。(繪圖:Tango)

比如這首《南二環的冬天》:

穿過 夜晚

牛皮紙一樣粗糙

厚重、易碎的城牆

你是一團冷空氣

無處可藏

一個垃圾桶看著你

一個塑膠袋朝你走來

你可以想象在北京冬天的夜晚,你走在街上,沒有小巷,沒有拐彎,樹都排得筆直,沒有一根曲線,一切都是一覽無餘,你的感覺確實“無處可藏”。

再比如《我被黑狗咬了一口》這首詩,“黑狗”的意思可能是某種社會“毒打”,“一種空白滲透了全身”是一個小的意象,“四肢空了”“腦袋重了”是對一些基本體驗的直白的描述,但作者用語言把這些基本體驗捕捉住,並進行創造性的排序組合,讓你重新感受到全身的失重、失序。

這些詩是年輕人對自己的一種“實話實說”,它不宣稱任何東西,而是跟自己的生命、身體做對話,從而也能夠跟別人對話。這些詩在啟用語言本身。我一直說我們要搶救語言,不要讓語言僵化,我們需要給語言加氧氣,讓語言不穩定化。氧氣程度高的物質容易和別的物質發生反應、發生對撞、生成新的東西出來。這種有氧的非穩定性就是鮮活性、生命力。我們現在看到的這些詩就是高氧語言,它重新激發你的現實感,也讓語言重新變得跟生命體驗有關。

寫詩,寫到最後是一種勇敢

很多年輕人問:我們的出路是什麼?這本詩集給了我們一種答案。答案是:此刻、認真、勇敢。寫詩的人和不寫詩的人不一樣, 寫詩的人需要認真地活在此刻,需要勇敢地看到此刻。

再如《吃夜宵有感》:

這個世界上有太多

身不由己的事了

有時候會覺得

我和一卷手紙

沒有區別

每次下班

路過夜宵攤

總會吃得狼吞虎嚥

一股子熱流把身體劈成兩半

一半是天真

另一半是感傷

這樣的詩,對我來講就傳達了一種關於生活的力量。它非常精確,你能看到ta的疲憊,看到ta的懷疑。ta迅速把夜宵吃下去,一股子熱流是食物帶來的肉體上的愉悅,使ta忘掉一些事情。但正是在這樣放鬆的情況下,“我究竟在幹什麼”“我是誰”這些問題悄然爬上心頭。這些問題並沒有鬧著要答案,但是它們在心頭哼著傷感的歌。

這裡,有對此刻的認真,對自己的認真,對這碗夜宵的認真。這種認真,不是那種追求績點、追求遠大目標的較真。較真了,可能就沒有了對此刻的認真,對自己的認真,更不會對身邊的人和事認真。較真,就沒有了詩意。

而能夠看到此刻、看到自己,看到心裡另一半莫名傷感的升起,看到自己最後“買了一張地鐵票 / 去生活裡陪一臉苦笑”,這是勇敢。有了勇敢,才會覺得“此刻可看”——此刻不是慘不忍睹、一無是處,需要盡力迴避;此刻不是急不可待地需要別人的肯定,需要極力展示;此刻即使是平淡無奇,裡面也有東西可挖、可咀嚼、可看。勇敢是一種智慧。

《中年》這首詩裡這句“不再努力成為另一個人”,作為一個回答或許是準確的。

“我們的出路是什麼?”擁有一個詩意的人生,不就是一個良好的狀態嗎?如果有了一個詩意的人生,還一定要在別人繪製的地圖上找一條出路,或者在一個隨時晃動的沙盤裡想象著殺出一條血路?這不是放棄和“躺平”,這需要一種莫大的、持續的勇敢。要勇於認真,勇於堅守自己的尊嚴,勇於保護別人的尊嚴。培養這份勇敢不容易,讀詩寫詩也許會給你一點力量。

其實出路就是你自己選擇的生活方式。我們永遠可以自己對自己再教育,再思考,那就勇敢一點,不再去努力成為另一個人吧。你可以不用固定的預設來禁錮自己的生活方式,你可以活得快樂,儘管有懷疑、有傷感,但仍然是有力量的,你覺得自己是有用的。

寫詩也是一樣,寫到最後往往是一種勇敢。

原文作者/項飆

摘編/申璐

編輯/張婷

導語校對/ 柳寶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