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去，或者當英雄回來，或者犧牲。”上海廢棄的高爾夫球場內，22歲的鹿鳴坤嬉笑著說，好似渾然不把生死當回事兒。

18歲的朱錦翔一下子就哭了，這個人怎麼把犧牲掛嘴邊，馬上就要去參軍了，抗美援朝戰場上炮火連天，哪有這樣說胡話的！

鹿鳴坤一看朱錦翔急得都哭了，手足無措地安慰她，一邊嘟囔著朱錦翔跟孩子一樣說哭就哭，一邊用手輕輕給她擦拭眼淚。

鹿鳴坤寵溺地看著眼前淚眼婆娑的小 姑娘，心底一片柔軟，這麼愛哭又心疼自己的小姑娘是自己的未婚妻呢！等自己參軍回來，成了大英雄後再回來娶她。

鹿鳴坤不得不開口解釋：當年他和日本兵拼刺刀都沒輸呢，如今有飛機當保護罩，那還有啥好怕的！

朱錦翔的哭聲漸漸止住，卻還是癟著嘴控制不住地流眼淚。她明白抗美援朝的重要性，也支援眼前的愛人去參戰，可她就是聽不得鹿鳴坤說“犧牲”兩個字，她不想鹿鳴坤發生任何意外。

鹿鳴坤知道朱錦翔是在心疼他，此時抗美援朝戰爭已經打響，他踴躍報名參戰，有幸成為抗美援朝的志願軍空軍飛行員，他無比自豪，下定決心一定要當英雄回來。

乍見之歡，久處仍怦然

朱錦翔在1949年12月考入華東航空處文工團，這時候的鹿鳴坤是空軍二師六團三大隊的副大隊長，兩人在1950年年底經戰友介紹認識，第一次見面兩人便暗生了情愫。

朱錦翔一直有特殊的軍旅情結，那一年，江省台州市臨海縣一塊新開闢出來的空地上，一架飛機在頭頂呼嘯而過，然後緩緩降落在空地上，小縣城有了這樣的稀奇事兒，十里八鄉的人都趕來看熱鬧，其中就包括年幼的朱錦翔。

朱錦翔看著龐大的飛機倍覺震撼，身姿筆挺的飛行員從飛機上走下來，深深地吸引了朱錦翔。那時候，如果有“夢中情人”這一說法，那朱錦翔的夢中一定是英姿颯爽的飛行員。

進入華東航空處文工團後，長相清秀的朱錦翔成了搶手的“香餑餑”，很多人爭相給朱錦翔介紹物件，朱錦翔不為所動，她心中一直對翱翔天空的飛行員有軍旅情結，果斷地拒絕了他人的好意。

一個熱心大姐知道朱錦翔的藍天夢，特意介紹了飛行員鹿鳴坤，朱錦翔一聽是飛行員，當下就感興趣了。

見到高大英俊的鹿鳴坤時，朱錦翔能聽到自己“砰”“砰”“砰”猛然加快的心跳聲，難道多年嚮往的藍天夢要成真了？

朱錦翔相信一定是命運的安排，她不可抑制地臉紅了，帶著情竇初開的小姑娘特有的嬌羞。落在鹿鳴坤眼裡只覺得這小姑娘有趣得很。

鹿鳴坤是山東人，生得高大英俊，農村出身的他樸實憨厚，說話卻極幽默，性子活潑的他主動提起話題逗著朱錦翔說話，逗得朱錦翔哈哈大笑，心裡更是止不住地小鹿亂撞。

兩個年輕人暢所欲言，明明是第一次見面，卻彷彿相識許久的故人，短短半小時的時間，朱錦翔已經芳心暗許。

後來過了很久鹿鳴坤都沒再找朱錦翔，明明兩個人相談甚歡，難道是自己一廂情願？朱錦翔捫心自問。君若無情我便休，既然鹿鳴坤沒有看上自己，朱錦翔索性也不再聯絡鹿鳴坤。

鹿鳴坤如果知道朱錦翔的想法，一定會大呼冤枉，那時候正是關鍵時期，組織上要求很嚴格，為了和朱錦翔以後更好地生活，才忍住兩個月沒見她，卻不想這樣被誤解。

兩個月後，鹿鳴坤約朱錦翔週六見面，朱錦翔暗自氣惱鹿鳴坤的失聯，賭氣說不見，還得多虧兩人的牽線人從中間周旋，朱錦翔也確實喜歡這個山東大漢，終於答應見面。

原來鹿鳴坤見面後第二天就去向組織上打報告了，飛行員談戀愛不同常人，為此還特意開了證明，朱錦翔知道後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的確是誤會了鹿鳴坤。

兩個年輕人就這樣開始交往，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理想，從賞星星看月亮談到春花秋月，兩個人的心越走越近，逐漸生出託付一生的想法。

親朋好友對這對年輕人的愛情十分看好，在祝福聲中二人成了未婚夫妻，只盼望著抗美援朝勝利後，鹿鳴坤榮歸故里時再舉行婚禮。

朱錦翔把自己的一張照片交給鹿鳴坤保管，鹿鳴坤笑嘻嘻地保證，一定會把照片放進圖囊裡。圖囊是裝地圖的袋子，這是答應會一直把朱錦翔的照片隨身攜帶。

最後一次見面，鹿鳴坤也送給朱錦翔一份禮物，是一支關勒銘金筆。鹿鳴坤知道朱錦翔愛看書寫字，他懂她的詩情畫意，送的禮物也是思慮良久，送了朱錦翔能用得上的東西。

朱錦翔看著宛如綠寶石一樣的金筆，為鹿鳴坤知道自己的喜好開心不已。思及鹿鳴坤很快就要去戰場，轉而又愁眉鎖眼，她知道分離的日子快到了。

鹿鳴坤看著朱錦翔像變臉似的轉換情緒，只覺得好笑，他很想抱抱自己的未婚妻。但是兩個人發乎情止乎禮，尚未婚配，鹿鳴坤甚至連一個擁抱都不能給朱錦翔。

等到抗美援朝戰爭結束後，鹿鳴坤還計劃帶朱錦翔回山東老家看看自己的母親，正式娶朱錦翔為妻，就這樣帶著美好期盼即將奔赴前線。

魂牽夢縈，書信寄相思

鹿鳴坤希望朱錦翔早日入黨，朱錦翔希望鹿鳴坤早日當英雄。兩個朝氣蓬勃的年輕人用青春譜寫風采動人的詩篇，他們即將奔赴抗美援朝的戰場。

一架架戰機騰空而起，直衝雲霄，鹿鳴坤作為志願軍空軍飛行員也在其中。戰機沒有返回，朱錦翔聽到戰機的轟鳴聲，她知道自己心愛的人去實現了他的理想。

朱錦翔緊跟鹿鳴坤的步伐，主動申請成為前線參戰通訊員的一名會計。“一定要參戰”，抱著這樣的想法，兩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都參與了抗美援朝之戰。

炮火連天的戰場，兩個熱戀中的年輕人唯有靠書信寄託相思，在書信中互相鼓勵對方，期盼抗美援朝戰爭的勝利結束。

1951年4月19日，朱錦翔在給鹿鳴坤的一封信中寫道：“鳴坤同志，為了將來的幸福，為了以政治為基礎的感情建築得更鞏固，在目前，我們只有各奔前程，等待勝利重歸，那種情景何等愉快。”

兩個人各自努力，只盼在頂峰相見，一個在陸地參戰，一個在天空作戰，正如朱錦翔信中說的“各奔前程”，等到戰爭結束後的那天再相見。

那時候戰事緊張，通訊不發達，直到9月朱錦翔才收到鹿鳴坤的回信：“這次我們都去鍛鍊，你是在戰爭環境鍛鍊，我是在空戰當中鍛鍊，你望我當英雄，我望你爭早日入黨稱（成）模範。”

你望我當英雄，我望你早入黨。鹿鳴坤和朱錦翔的赤子之心正是那個時代有為青年的真實寫照。

共同的革命理想讓兩個年輕人的情意更加堅定，透過兩個人來往的信件，我們彷彿能夠看到幾十年前一個情真意切的感人愛情故事。

從前車馬很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鹿鳴坤和朱錦翔兩個人來往的書信不多，每一封家書朱錦翔都如珠如寶地珍藏著，這些書信跟著朱錦翔輾轉多年，流浪於多個城市，卻始終被妥善地放置在一起。

部隊條件非常艱苦，薄薄的信紙承載著兩人的思念，兩個人苦中有甜，無盡的牽掛和相思只能在書信中互訴衷腸。

書信中不僅有關於戰事的傾訴，更有平常日子的所見所聞，朱錦翔記得收到鹿鳴坤的最後一封來信，便是再尋常不過的家書。

鹿鳴坤在信中這樣寫道：“現在那裡還不冷，滿山的大豆、高粱、苞米，都是綠的，有特別一種感覺，更有一種關外味道。”

在戰爭中看到綠色的植物，好像看到戰爭勝利的希望一樣，大豆、高粱、苞米在惡劣的天氣中仍頑強地生存著，朱錦翔透過書信彷彿看到漫山遍野的植物，正綻放著蓬勃的生命力。

後來，滿山的大豆、高粱、苞米都熟了，可是鹿鳴坤卻再也回不來了。

1951年12月，再尋常不過的一個日子，朱錦翔正在工作，部隊領導親自找到她，正式通知到：年僅22歲的鹿鳴坤在朝鮮前線犧牲了。

領導好像還在說什麼，可是朱錦翔什麼也聽不進去了，她如遭雷劈，不敢相信前不久還和自己通訊的未婚夫就這樣去世了。

“這一次去，或者當英雄回來，或者犧牲。”鹿鳴坤說的話在朱錦翔耳邊響起，卻不想一語成讖，鹿鳴坤永遠地留在了抗美援朝的戰場上。

此前朱錦翔聽聞前線傳來的噩耗就止不住地擔心，那個小隊的隊長犧牲了，那個年輕戰士犧牲了……

戰爭是殘酷的，朱錦翔為在前線作戰的未婚夫擔心不已，生怕下一刻就聽到鹿鳴坤犧牲的訊息，朱錦翔抑制住心裡的不安給鹿鳴寫了信，期待他的回覆，知道鹿鳴坤安全她也能放心了。

結果等來的卻是別人傳達的鹿鳴坤犧牲的噩耗！朱錦翔整整三天粒米未進，她哭得眼睛都腫了，只知道怔愣地看著鹿鳴坤送她的關勒銘金筆。

每當朱錦翔看到這支筆時，就會想起兩個人見面時的場景，想起鹿鳴坤高大英俊的模樣，想起他鄭重地說要帶她一起回家看母親，朱錦翔悲從中來，眼淚止不住地流。

物是人非，欲語淚先流

兩鬢斑白的老人捧著一張泛黃的軍人照片，哭得不能自已，這個老人是89歲的朱錦翔，照片上是犧牲在抗美援朝戰場上的鹿鳴坤。

朱錦翔留存著一張鹿鳴坤送給她的肖像照，照片背後寫著：“錦翔同志留念：望你加強學習，提高階級覺悟，在工作中鍛鍊自己，以忘我精神，繼續努力。鹿鳴坤”。如今年代久遠，照片彷彿都褪了顏色。

70多年前的愛情故事如何會進入我們眼前？原來是朱錦翔看到中國人民大學家書博物館在徵集家書，抱著試一試的心理，寄來了抗美援朝時期她和鹿鳴坤的往來書信。

朱錦翔寄信時十分忐忑，自己當時和鹿鳴坤還沒結婚，這算家書嗎？得到博物館的肯定回覆，朱錦翔決定捐贈自己的書信。

戰火中的愛情在泛黃的紙頁上娓娓道來，兩個年輕人的純潔愛情時隔多年重新呈現，半生顛沛的朱錦翔始終珍藏著這些信件。

喜歡是放肆，愛是剋制，1951年嚴守紀律的兩個人沒有逾越半步，連擁抱都成了奢侈。

戰爭結束後的第二年，朱錦翔考上北大新聞系，畢業後被分配到蘭州工作，在蘭州工作半生後，退休後才在2006年回到家鄉上海定居。

朱錦翔和鹿鳴坤往來的書信，也跟著朱錦翔從華東航空處文工團到北大新聞系，從北京到蘭州，最後輾轉來到上海，經朱錦翔之手郵寄給中國人民大學家書博物館。

朱錦翔在動盪不安的西北被生活推著向前走，和鹿鳴坤相識的點點滴滴連同信件一起被鎖進櫃子裡，但在朱錦翔的心裡始終有件事讓她放不下。

朱錦翔曾經承諾要和鹿鳴坤一起去山東看望他的母親，命運多舛，時刻多年依然未能實現。直到2006年，這位年過七旬的老人，才終於實現了55年前的心願。

朱錦翔輾轉來到鹿鳴坤的老家，去當地的公安局尋人未果，拿著鹿鳴坤年輕時的照片四處打探，最後無奈之下尋求記者的幫助。在記者的幫助下，朱錦翔找到當地對鹿鳴坤還有記憶的老人。

從老人口中得知鹿鳴坤的姐姐和母親早已遷移至別處，而鹿鳴坤的母親多年前便已經去世了。朱錦翔泣不成聲，多年的承諾，如今終究是來遲了，始終沒能有機會和鹿鳴坤的母親見上一面。

朱錦翔最後還是找到了鹿鳴坤的姐姐，兩個人相見時忍不住抱頭痛哭。如果鹿鳴坤還活著，想必她們早已成為真正的一家人了，她們對鹿鳴坤來說都是很重要的人。

回到上海後，朱錦翔回憶起那段戰火紛飛的日子，以自己的親身經歷為素材，創作了長篇小說《一個女兵的天空》。朱錦翔和鹿鳴坤的愛情故事，讓很多人都潸然淚下。

如今，朱錦翔來到和鹿鳴坤當初時常約會的地方——上海那處廢棄的高爾夫球場，如今這裡絲毫看不出曾經的痕跡，早已經物是人非，快90歲的朱錦翔早已把往事永遠地鎖在了心裡。

2020年，蘭州大學派專人將一枚沉甸甸的“中國人民志願軍抗美援朝出國作戰70週年”紀念章送到朱錦翔上海的家中，這令她感動不已。紀念章握在手中，那段關於鹿鳴坤的記憶，彷彿發生在昨日。

朱錦翔和鹿鳴坤的故事，在戰火的洗禮中被昇華，而朱錦翔講出這段故事，更是為了讓更多人記住我們的歷史，記住艱難困苦的鬥爭歲月。正是那些英勇無畏的戰士，那些為祖國獻出生命的英雄烈士，我們今天才能幸福生活。

和平來之不易，我輩當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