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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線上|李雲風:樹下老人

■李雲風

村中有一棵榆樹,已經很老了,枝枝叉叉探出樹身很大一部分。樹下有一老人,奇瘦,佝僂著身子,有時會卷一顆炮筒樣粗大的旱菸,含在嘴裡。很多時候還未吸完,煙就被他的口水泡軟了,從口唇處折斷,他就開啟來,換一張紙,重新捲上。

老人的眼前是無邊無際的莊稼,在無邊無際的莊稼盡頭,排布著火柴盒樣兒的村莊。村莊有楊樹柳樹榆樹,有炊煙升起來,在人家的屋頂上繚繞,有一群一群的鳥從那裡飛過來,也有一群一群的鳥從這裡飛過去。沒有鳥時,天上就剩下了雲,它們真高啊,但鳥能飛上去。比雲高點的就是天空了,天空多數時候是藍的,雲多數時候是白的,鳥多數時候灰不溜秋的。它們飛,它們飛,它們休息的時候就落在樹枝上了。有時也下到地上,小小身子的是麻雀,胖胖大大的是喜鵲,還有一些不認識的鳥。雲和天都不會到地上來,到地上來的只有鳥。天比雲高,雲比鳥高,鳥比人高。但人站在地上,能看到鳥,看到雲,看到天,看到它們一個比一個高。人能看到上面的事,也能看到地上的事。

鄰居家那個好看的小媳婦挑著水桶從家裡走出來,繞過趙大小子家的豬圈,順著栓柱家高粱杆夾的障子,一扭一扭地飄到村中那口柳條編就的大井前。因為井壁是用柳條編的,上面貼了一層毛茸茸的苔,有的地方還生出了一串串、一嘟嘟的木耳。大井旁有一棵半枯的老柳樹,樹上的有幾隻麻雀嘰嘰喳喳地跳躍著,看著小媳婦把水桶拋進井口,汲上水來,又顫悠悠地挑走。沒有多遠,孫成武家的孫大鼻涕就騎著他家那頭花豬慢悠悠迎面踱過來。小媳婦往旁邊閃了閃,汲滿水的桶貼著花豬的屁股滑過,花豬不高興地哼唧了一聲。

小媳婦挑著水桶灑著水滴一路走過之後,村中周國泰家那隻黑狗也叫了,狗叫聲過後,村中那個看古書看瘋了的瘋子呂老疙瘩就笑嘻嘻地過來了,而周國泰家的狗叫不是因為小媳婦擔水走過,是因為韓八爺家的公雞老是不按時打鳴,隨時隨地就喊那麼一嗓子。周國泰家和韓八爺家是鄰居,周國泰家的狗和韓八爺家的公雞就自然而然成了鄰居。周國泰家的狗對鄰居韓八爺家的雞不按老規矩來很不滿,每次韓八爺家的雞揚起脖子亂嚎,周國泰家的狗就衝它吠叫。看古書看瘋了的呂老疙瘩就隨著狗叫,從前院的柵欄門邁出來。一路上見到八十歲的老人他兩手抱拳,客客氣氣打招呼,見到三四歲的孩子他也雙手抱拳,不倫不類地說上一句:稍等,吾去去就來!

呂老疙瘩是文瘋子,對人沒危險,我們小孩兒都愛逗他說話。大人都不愛理我們,唯有文瘋子呂老疙瘩願意和我們說話。我們逗他,他也不惱。但鄭家老太卻兇,鄭家老太高高大大,卻有著一雙麻雀樣的小腳,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因為走路搖搖晃晃,就拄了一根柺棍,柺棍纖纖細細,與她高高大大的身子很不相配,就像拿在手裡的一件玩具。鄭家老太喜歡在村裡瞎轉悠,脾氣也大,見到雞她要轟一下,扎撒(方言)著兩條長胳膊,像只笨鳥。見到擋住路的豬她用柺棍杵過去,在豬身上留下一個印子。村裡的豬都被她整精了,見到她都主動躲。鄭家老太沒地方撒氣,就回家找兒媳婦毛病,兒媳婦也不是善茬,她家院裡就總髮生戰爭,吵吵嚷嚷地罵架聲驚動半個屯子。大家邊做家務邊聽他家吵架,聽得津津有味,也不耽誤幹活。有時吵架停了,就放下手中的活計,側耳聽一會兒。如果吵架聲再起,就又放心地幹起活來。如果戰爭結束,就有些失落,還是接著幹活,只是落寞了些。

挨著鄭家老太住的是巧媳婦白運起,白運起是男的,巧媳婦是他的外號。白運起是老二,上面的哥哥和下面的弟弟都是傻子,就他一個正常人。為了脫離傻了吧唧的家庭,不到二十歲就從家裡搬出來,自己買了房子另過。白運起心靈手巧,能自己做飯,自己裁衣,針線活一點不比女人差。家裡收拾得利利索索,自己也打扮得乾乾淨淨,不像農村人。他也知道背地裡人們都叫他巧媳婦,他也不怎麼惱,惱也沒用,別人該咋叫咋叫。白運起心氣高,聽大人說他有點文化底子,自覺和村裡人不在一個層次。鄭家老太和兒媳吵架別人都拿來當談資,偏他不一樣,說人家吵架,你們高興,是不是有點不應該!時間一長,就沒人愛理他了。據說有一次他主動去鄭家做思想工作,被鄭家老太用柺棍給打出來了,他自己也成了一個笑話。再後來有人給他介紹物件,那姑娘挺喜歡,他偏要參軍,就離開了村子。聽說在部隊表現不錯,還入了黨。再後來就把骨灰送回來了,說是為搶救集體財產犧牲了。

在巧媳婦白運起骨灰送回的第三天,韓八爺的女兒也死了。韓八爺終生未娶,在四十多歲時從遠房親戚家抱來了一個女嬰,那時韓八爺的老母親還在,幫襯著把孩子養大。女孩很瘦,長到十四歲時和十歲的孩子差不多大。別人家的孩子都去學校讀書了,只她在家。女孩身體不好,總生著病。鄰居周國泰老婆看著孩子可憐,做好吃的,就總送過去一點。但女孩還是一天比一天瘦下去,在巧媳婦白運起骨灰送回的第三天下午,韓八爺出來對人說孩子死了。她沒有上學,只有一個小名,叫小翩兒。

在小翩兒去世的那個春天,村子裡飄揚了好多日子的柳絮,輕悠悠的,滿村子都是。人走過時,落了一身,有時還飄到臉上,掛到眼睫毛上,癢癢的。透過去,眼中的房屋、豬舍、村路、樹木,以及這些靜物組合起的空間,就有了一點朦朦朧朧的感覺。緊接著櫻桃花,杏花開了,海棠花開了,很多花都開了。氾濫了一陣,又都謝了。

地裡幹活的人多起來,犁鏵分開泥土,種子播下,土裡蟄伏了一冬的生命也從沉睡中甦醒,迫不及待地從棲身處移向地面。天上的流雲漫過來,在地面上投下影子,像移動的精靈。燕子掠過林捎,旋進人家的院子,落在晾衣繩上,擺動著精巧的尾翼,尋找自己的窩巢,或者閃電般從路上行走的人胸前劃過,斜飛著鑽上天空。文瘋子呂老疙瘩笑嘻嘻地從道上走來了,鄭家老太敲打著柺棍在門前罵街,韓八爺滿面紅光地挑著一擔糞水從人家的院裡走出來,路過道旁哄孩子的女人身邊時,開心地大聲說,臭嗎,一點不臭!一頭幾個月大的牛犢撒著歡奔過來,直接衝向韓八爺的糞挑子,快到跟前時又戛然而止。

我被母親追打出來,她用的是一根黑不溜秋的燒火棍,她攆不上我,就把它擲出來。乾燥的棍子落到堅硬的地面上,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見她手裡沒有了棍子,我就慢下來,但母親沒有放棄追趕。她從地上撿起棍子,再次擲出,這次離我的身體更遠了。鄰居家的小媳婦拎著一筐柴灰從院裡鑽出來,衝我嘻嘻笑,說又捱揍了。我沒理她,一隻鷂鷹從天上俯衝下來,在田地裡撲騰了幾下,抓到了一隻老鼠。我興奮地衝過去,鷂鷹在我離它很遠時,就飛起來。我在它下面追趕著,但它很快就飛走了。

我重新返回到路上,抬頭看見老榆下佝僂著身子的老人正眼巴巴地看著我,我走到他身邊,老人掀起破破爛爛的衣襟,從懷裡取出一隻小小的玻璃瓶,擰開蓋子,小心翼翼地倒出幾粒透明的晶體。他捏起一粒放在口中,享受地咂巴著,然後,又捏起一粒放在我的手心。像他一樣,我把這枚比小米粒大不了多少的晶體放在口中。我知道這是糖精,過年淘米蒸豆包時,放在餡中。老人問,甜嗎?我說甜,雖然我覺得有些苦。老人說還要嗎,我說還要。老人說今天沒有了。明天,明天吧!

一陣風吹過來,頭上老榆樹的枝條發出一點點微微的顫音,老人把玻璃瓶重新擰好,再次掀起衣襟,把拿著玻璃瓶的手伸進裡面,手出來時,手裡的玻璃瓶不見了。幾隻大鵝“咯咯”叫著,從土道上下來,越過旁邊的淺溝,進到剛剛長出葉片的莊稼地裡。我跑過去,把它們驅趕出來,趕到道上,又轟進六指二叔家的院門。自作主張地衝院裡大喊一聲,大鵝出來了!然後快活地跑開。

榆樹下,老人臉上的皺紋散開來,癟癟的嘴唇張開來,然後,又做了一個帥氣的動作,抬起右臂,衝我豎起了一根乾枯的拇指。

作者簡介

:李雲風,原名李雲付,吉林省陶家屯人。吉林省作協會員。在《陽光》《作家天地》《駿馬》《百花園》《延安文學》 《朔風》《 紅豆》《 雜文月刊》《 散文詩世界》等雜誌發表作品。獲得首屆《延安文學》獎、首屆《浩然文學獎》入圍獎。

編輯製作

:滑溜,本名劉健。憨派文學創始人,著有憨派文學奠基之作《滑溜》一書。《中國憨派文學》主編。中國散文學會會員 。】

壹點號《中國憨派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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