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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山川 | 墳裡挖出個銅鏡——生產隊的人和事(之二)

文 | 王勝波

在一九六七年這個特殊年份,農村開始挖掘墳墓,當時說這是“破四舊”和破除迷信的革命行動,還說不能讓死人佔了活人吃飯的土地,要把墳塋變為糧田。我村村外散佈著大約八九片大大小小的塋地,塋地大多坐落於莊稼地片之間。這年冬天各生產隊利用冬閒時間幹起了挖墳。

我們五隊所屬地片中有兩片塋地,在村北不遠處的一片塋地因長有十餘棵松樹,稱為松樹塋,它規模較小,僅有六、七座墳墓。在村東北較遠處那片塋地,因為圈在一片名叫窪地的地塊中,所以村民稱它窪地塋。這是片大塋盤,佔地五、六畝,有七、八十座墳墓。有條羊腸小道緊貼塋地南邊穿過,通向村外的大路。

窪地塋的佔地高於周邊的莊稼地,塋地內生長著許多低矮的松柏和高大的楊樹,地面雜草叢生,大大小小的墳丘上長著高高密密的野草,和當地叫做棗香的小灌木。樹木和草阻礙了陽光對塋地的照射,即使在大白天塋地也陰沉幽暗。風吹楊葉嘩嘩作響,成群的烏鴉或落樹上,或繞樹盤旋,不斷哇哇叫喚,加重了塋地荒涼陰森的氣氛。除了清明和古歷的十月一日人們到墳前祭祀先人,平日窪地塋人跡罕至。

我六、七歲時,與一班小夥伴,如不怕虎的初生牛犢,一點也不顧忌窪地塋的陰森,把它當成樂園,經常結伴去玩耍,在墳包間、草叢裡玩捉迷藏;捉螞蚱、蟈蟈、蜻蜓;常看到野兔、田鼠等小動物出沒,我們就追逐它。有次發現兩隻黃鼠狼,我們邊喊邊追,黃鼠狼在逃竄中放屁做掩護,屁味臊臭薰天,我們忙掩鼻躲避,黃鼠狼趁機逃得無影無蹤。還有一次在一座墳前的草叢中,我們看到一條大花蛇,我們不敢靠近它,隔老遠投石塊、泥團打它,花蛇並不逃跑,探起身子有半尺高望著我們。小豐用彈弓瞄準,射出一粒鋼珠,不偏不倚鋼珠正好擊穿蛇的頸部,蛇被打死了,我們見到大人誇小豐彈弓打得準,大人說是因為蛇對鐵類有吸引力,把鋼珠吸過去了,當時不知這是大人在忽悠我們小孩。我們還看到有兩個墳包有圓圓的深洞穴,洞口被磨得溜光,從洞口能隱約看到墳中的棺木。有一天我們看到一隻毛茸茸胖乎乎狀似肥豬崽的灰黑色動物,邁動四條短腿鑽進洞穴中。我們有些害怕,回家向大人說了,大人告訴那動物是獾,獾扒洞鑽入墓中做巢穴。

在夏夜納涼時,常聽人們講窪地塋“邪”,經常作妖鬧鬼,說得有鼻有眼的。說有人夜裡走那條小道,路過窪地塋,聽到從塋地傳出淒厲的叫聲,看到兩個身穿白衣,披頭散髮、面目猙獰的鬼,朝人蹦蹦跳跳跑來,那人跑回家大病一場。當然也有不信邪的人,反駁道哪來的鬼?那叫聲是貓頭鷹叫,那鬼影是人自己嚇自己出現的幻覺,或者是人瞎編的。

但不論是真是假,聽的塋地鬧鬼的故事多了,使我們增加了對窪地塋的恐怖感,再也不敢到那兒去了。

進入冬日開始挖墳了,隊長把勞力分為兩撥,小部分人挖松樹塋的墳,大部分人到窪地塋挖墳,我分在大部分這撥人中。

塋地的雜草、樹葉早被人收拾乾淨做柴草用,墳包光禿禿的,寒風颳得無葉楊樹和墨綠的松柏刷刷作響。

世俗說法,掘人祖墳是大逆不道、傷天害理的行為。起初有人對參與挖墳有顧慮,甚至牴觸情緒,經隊長動員,大家明白了挖墳是破除迷信、掃除“四舊”的革命活動,是擴大糧田面積、實現糧食增產的需要,是大勢所趨,使人們統一了思想認識,克服了世俗觀念,積極投身於這場前所未有的特殊活動中。

首先是清除塋地裡的墓碑,為挖墳掃除障礙。塋地有二十幾座碑,全是花崗岩製作,頗為精美,有的碑首上刻有二龍戲珠的浮雕,碑正面千篇一律刻著“皇清處士王公諱XX暨德配孺人X氏之墓”的字樣,立碑時間有“道光X年”、“咸豐X年”及同治、光緒、宣統年號的字樣,碑背面刻的小字大都因年代久遠風雨侵蝕而模糊不清。在村中文采頗負盛名的二大爺對人們的提問做了解答,說“皇清”是當時人對清朝的尊稱;“處士”是指有道德學問而又不願為官的人”;“皇清處士”是對墓主是清朝時期人的尊稱;“德配孺人”是對和墓主合葬妻子的尊稱;從碑上刻的皇號年度,可以推斷出墳墓存在的年數有五十年、上百年直到一百三、四十年以上不等。碑背刻的小字是對墓主的生平介紹和頌揚。

墓碑被挖倒抬到塋邊,後來被搬到村外各處,做了人行路和莊稼地之間的排水溝上的橋樑。

挖墳並非易事,面臨很多困難,剛開始要克服的難題是適應腐臭氣味的薰染。挖開墓暴露出朽骨時,說不上是什麼味兒的腐臭氣息,撲面鑽進鼻孔,頂得人直打噁心。年代久遠老墳中枯骨的氣味較弱,人尚能頂得住,而那些近年墓裡的屍骨之臭,著實讓人難以承受。

記得有天要開挖一穴墓,墓中葬的是兩年前死的一箇中年人。有人嘀咕這人生前肥胖,埋的時間短,地下氣溫低,屍體肯定腐爛不透,那個屍臭誰受得了?因而人人不肯靠前。隊長招呼人先把墳包挖平,說等下午做好準備再挖棺木、屍骨。下午隊長帶來隊上買的口罩、毛巾和兩斤白酒,他開出賞格,說誰能清出棺木,重新深埋屍骨,增記二十工分。獎賞之下必有勇夫,有三個小夥挺身而出接下活兒。他們戴好口罩,再把用酒浸過的毛巾捂住口罩在脖後繫好,就開始挖墳。一會兒從開挖處散發出越來越大的臭味,人們忙退到遠處觀看。小夥把已坍陷的棺材蓋板扒出來,露出了屍體,頓時濃烈的惡臭充斥了塋地上空,薰得人幾乎窒息,不少人直打噁心乾嘔,大家忙跑到更遠處。只見三個小夥輪番跑到一旁蹲下嘔吐,他們扒出棺材板,急忙填好墓坑,來向隊長彙報,說屍體果然還在腐爛中,墓坑裡全是黑黃色稠稠的屍液攪拌著泥土,腐臭味簡直能頂死人,根本沒法擺弄了,只好填埋了事。

經過幾天磨練,人們漸漸適應了腐臭味道,對其習以為常了。

挖墳頗為繁瑣費力,要先挖去墳包的土再向下挖,清理出棺木,揀出混和在泥土中的骨骸,在墓坑底部向下挖出深坑,把骨骸再回填其中,而後把墓坑填平壓實。

最費力的是用大青磚做的墳,這是過去有錢人家才有的墳,窪地塋有三十多座磚墳。磚墳墓室的四壁用磚砌成,地面以上用磚做成拱形墓頂,堵頭看似一張彎弓。

不能不佩服古人的智慧。那時沒有水泥,建墳工匠砌磚是用糯米灰漿做黏合劑。糯米灰漿是將糯米熬漿摻入右灰膏和砂漿中製成,黏結力非常強,成本昂貴。用它做黏合劑,把一塊塊磚砌為一體,異常牢固堅實。

墳墓大多為夫妻雙人墳,墳包土丘很大,清除墳包上的土,會顯出兩座緊挨的懸拱磚墓頂,所以挖墳的工量不少。

拆除墓磚很費力,起初用鎬頭刨磚之間的接縫,“吭吃吭吃”刨很久才能在糯米灰漿中刨開一點縫隙,挖墳進度緩慢。後來改用新法,先用大錘猛擊,使墓磚碎裂鬆動,再用鋼扦把磚撬下,拆磚順利了,進度也加快了。

我和許多參加挖墳的人一樣,心理上經歷了一個由初時的恐懼到後來的坦然的變化過程。

土墳裡的棺木基本都朽敗坍塌了,屍骸被泥土埋住,看不到其廬山真面目;磚墳就不同了,由於密封保護,墓室內材質優的棺材大多完好,啟開棺蓋,伴隨濃濃的臭味,一幅恐怖的畫面呈現出來:只見一幅完整的屍骸陳列棺底,它自顱骨經頸骨、胸腹的肋骨、胳膊腿的肢骨直至雙腳散落的碎趾骨,齊整有序地排列,儼然人形,灰白色的整具骨架陰森駭人;尤其那具骷髏,雙眼眶和鼻孔處呈倒三角狀,分佈著三孔黑洞洞的窟蜜,鼻孔洞的下方凸突著兩排白森森的牙齒,觀之令人觸目驚心。

我剛開始看到屍骸驚悚恐懼,聯想到以前聽過的塋地鬧鬼,心想那鬼魂說不定就是眼前這骨架幻化的,就頭皮發麻,身上起雞皮疙瘩, 不止是畏懼,還有生理和心理上的排斥感,一種怪怪的說不出的感覺。往後見的多了,才見怪不怪,漸漸消除了恐懼心理,挖開墳後還敢到屍骸旁找尋財物。

人們議論說墓中肯定藏有財物,死人下葬或多或少都帶有殉葬品,有死人生前喜愛之物,還有按風俗死人入斂時在他口中放入金銀之物,這樣到陰間他有銀子花。在財物誘惑下,剛開啟棺蓋,有些膽大又不嫌髒的人冒著屍臭跳進棺中,在屍骨和其周圍搜撿,還真有收穫。有人從骷髏上的牙齒中摳出一枚銀幣,或者一件小銀飾品。有天有個青年從骷髏上的牙齒中摳出一個花生果般大的小銀錁。有個中年人在骨架邊撿到一個銅菸袋鍋和一個玉石菸嘴,是死者用過的菸袋,菸袋杆已朽爛。中年人喜不自勝,說菸嘴是瑪瑙玉的,是個沒驚紋的寶物,很值錢。家鄉有個傳說,珍貴的玉石菸嘴能救主人一次性命,說人帶著裝有良玉菸嘴的菸袋爬樹,不慎從高空墜落,能夠安然無恙,而菸嘴上卻出現裂紋,被稱作“驚紋”,這是玉石菸嘴替代主人做出了犧牲,菸嘴只能救人一次,驚紋後就失去了救人的功能。

人們喜歡在女性死者棺中搜尋,因為除了能從其牙齒間摳出東西,還能在顱骨邊找到雕有鳳凰、花卉式樣的銀簪、銀釵,運氣好的偶爾能撿到一副銀手鐲。在每個墓一側磚壁留有方洞,放一鼓狀小陶土罐,叫“下水罐”,罐內盛有三、五枚不等的銅錢,也是人們的搜撿之物。

我終究嫌屍骨髒而沒在其中尋撿東西,但曾掏過幾次“下水罐”,共弄到十餘枚銅錢,是清朝錢幣,中間有方孔,圍繞方孔鑄有“咸豐通寶”、“同治通寶”、“光緒通寶”字樣。後來銅錢合在雜銅中,被我賣到公社收購站了。

有天在挖一座墳之前,隊長說這墳是咱村某人老爺爺的墓,聽說他老奶奶生前用的一個銅鏡也埋在墓中,銅鏡挖出來誰也不準搶,不能歸個人,在場的人人人有份兒。大夥心裡納悶,銅怎麼還能做鏡子?就問二大爺,他說老社會沒有玻璃,都是用銅做鏡子,銅鏡打磨出來也光可鑑人。

大家懷著好奇和急欲得到一份財利的心情,積極踴躍挖墳,很快棺材見天了,人們滿懷期待開啟棺蓋,可是翻遍棺內也沒見銅鏡的影兒,二大爺說可能是嵌在墓磚上。

人們忙清除出屍骸和棺木,果然看到在墓室堵頭的一塊大方磚上,鑲嵌著一個圓物件,用鐵鏨鏨下一看,原來是一個生滿綠鏽的銅餅,拭去鏽跡顯出暗紅兼黃的色澤,邊緣上有彎彎曲曲的花草狀線紋。隊長讓大家傳看後,在手中掂量著說:“這就是銅鏡,有二斤左右。這樣,咱派倆人拿到採購站賣了,得的錢買香菸大家抽。”眾人齊聲說好。隊長要我和一個我叫三哥的青年去辦,吩附道:賣銅鏡後到供銷社,根據錢數買菸,今天在場共二十二人,爭取每人分到一盒煙,按錢數買哪種品牌的香菸合適,就買那種。

離公社駐地只有二里路,我倆一會便到了採購站。營業員稱了銅鏡,是二斤二兩,銅的收購價是一元五角一斤,得價款三元三角。我們收好錢和發票,三哥說發票帶回去好做證見。

在供銷社,我們看了各種香菸的每盒價錢,“葵花”牌是八分錢,“海濱”牌一角四分,“玉葉”牌二角二分,其它如“金鹿”、“大前門”等都是三角以上。我倆合計下,花三元二角二分買了二十三盒“海濱”牌香菸,三哥說分後剩的一盒大夥抽,還剩八分錢買糖我倆吃,他笑道: “咱倆不能白跑腿,糖就當跑腿費吧。”

幾年前的一天,在村中我遇上已是七旬老翁的三哥,兩人回憶起當年賣銅鏡的情景,他不無遺憾地說:“那時的人就是缺心眼和沒有眼光,要不的話,自己掏出三元多錢留下銅鏡,那東西就成文物了,咱就發大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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