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老人穿黑色的衣服，走在塵土飛揚的大路上，風一陣陣吹過來，褲腿像是搭在籬笆上，隨著風輕輕抖動。我一直不能忘記這個兩手空空的老人，和他黑色的背影。那是夏天，像許多四處打零工的人一樣，他當了一段時間的長工，又在炙熱的午後，飄向下一個地點不知所終。

我不知道這個故事的起點和終點在哪裡，多年後也是在午後，在一個擺滿讀者、《知音》的小攤上，明晃晃陽光讓人微微眯起眼，我看到了那套藍黑色封面的餘華作品集，《活著》也成為我反覆閱讀的作品之一，再有就是《許三觀賣血記》，一次次迴圈往復的調子在不斷推進，精巧的敘述像是詠歎調一樣，充滿音樂的美感。

閱讀的感動有時候來自敘述本身，有時候來自感同身受，《活著》用看似重複和最簡潔的語句在講述一切。在時代的變動裡每個人都是滄海一粟，在自己的世界裡，每一粒沙子都是重逾泰山。有時候讀到福貴賭輸了以後，用擔子挑著銅錢去還債，肩膀被磨破了自艾自怨的段落，會讓人眼眶溼潤。《活著》最讓人回味的地方是在不經意處的閒筆。比如鳳霞娘被轎子接走的時候，沒有重點寫福貴的反應，出人意料地對鳳霞重筆刻畫。

這時鳳霞跑了過來，她睜大眼睛對我說：“爹，娘坐上轎子啦。”鳳霞高興的樣子叫我看了難受，我對她說：“鳳霞，你過來。”鳳霞走到我身邊，我摸著她的臉說：“鳳霞，你可不要忘記我是你爹。”鳳霞聽了這話格格笑起來，她說：“你也不要忘記我是鳳霞。”還有鳳霞給富貴扣泥點洗褲子的細節，讀起來經常是一陣陣心酸。

有一天，我在廣播裡聽到記者與餘華的訪談，他用南方人的口音講述了寫作的緣由，並且朗讀了《活著》的句子，就是裡面非常著名的一段：彎彎的小路上像是撒滿了鹽，記住孩子每天是赤著腳跑在小路的。這時候我就理解了餘華說的小說的細部，就像風掠過草尖上的露珠，流水繞過青苔覆蓋的岩石，在一些不經意處流連，往復迴環，形成小小的浪花。

很多時候我們只有敘述和描寫，大多數只是在事物的表面跳躍，往往情感上不會留下痕跡。所以細部才是《活著》最打動人心的地方，而不是精巧的敘述，如果還不瞭解什麼是細部的話，可以讀一讀福克納那篇寫弟弟找參軍的哥哥那一篇，教科書般的展示，令人驚歎難以企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