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初釀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

唐·賀知章

《回鄉偶書二首·其一》

這是賀知章八十五歲告老還鄉後寫下的一首詩。幾十年在外供職，一朝回鄉，除了一口鄉音無改，都已物是人非。村口的兒童看見他，笑著問：“老爺爺是從哪裡來的呀？”

沒有人說過他是如何回答，但他一定是滿面微笑地看著那群孩童。因為他一生曠達清逸、風趣幽默，面對宦海中的風風雨雨都能一笑而過，何況是這些天真的孩子。

賀知章眼中的世界是清朗明淨的，沒有雜塵，沒有揮不去的陰霾。

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

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

唐·賀知章

《詠柳》

初春的垂柳剛剛發出嫩芽，細細的、嫩嫩的，清新地讓人彷彿都能聞到柳葉的清香。如果不是心中清明之人，怎能描摹出如此舒朗純淨的畫面；如果不是微笑看世界的人，又怎會發現北風背後的溫暖。

印度大詩人泰戈爾說過：“當他微笑時，世界愛了他；當他大笑時，世界便怕他了。”賀知章一生都在微笑，所以他贏得了世界的愛，一世平安，萬事順遂，平平靜靜地走過了八十六載春秋，成了當時為數不多的長壽之人。

賀知章生於會稽有名的賀氏家族，賀家素有“江表儒宗”“禮學大師”之稱。在書香浸潤中長大的他，自帶一份瀟灑儒雅，隨和曠達。他出生時恰逢大唐盛世，國泰民安，風調雨順，因此，他就像一個不知憂愁的孩子，灑灑脫脫，從容到老。

賀知章雖然少時就詩名遠揚，但科考並不順利，直到三十六歲才得中進士，步入仕途。不過他對這些都看得很淡，無所謂升官發財，也不想名垂千古。他只想做自己，活得真實自在，從不投機鑽營，蠅營狗苟。

但才華是無法掩蓋的，很快賀知章就在京城就有了名氣，加之他豪爽義氣，結交了眾多詩朋文友。可就這些，也引來了一些人的嫉妒，酸溜溜地嘲諷他“南金復生中土”， 就是說他一口吳地方言，就算是南方的金子，也是到了中原才得以發光。

面對嘲諷，賀知章沒有生氣，也沒有回懟，只是微微一笑，寫下了一首《答朝士》：

鈒鏤銀盤盛蛤蜊，鏡湖蓴菜亂如絲。

鄉曲近來佳此味，遮渠不道是吳兒。

江南盛產的蛤蜊、蓴菜，運到中原，成了中原人喜愛的美食，沒有人在意它產自南方。而我只是憑自己的才華自足於此，幹嘛要在意我是南方人呢？沒有火藥味、沒有犀利的言辭，在嬉笑中讓一切都化為煙塵。

“百事從心起，一笑解千愁”

，他輕輕一笑，融去了心中百事，化解了千般憂愁。無論江南江北，水鄉山野，相逢本就是緣，何必在意那麼多呢？

天寶元年，剛到京城的李白遇到了賀知章。此時的賀知章已經身居要職，而李白則是一介布衣，可是當他看到風度翩翩、灑脫不羈的李白時，第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比自己小四十歲的年輕人。在李白將自己的詩作《蜀道難》拿給他看時，他更是覺得遇到了知音，笑著稱李白為“謫仙人”。

兩個愛飲之人相識，自然少不了痛飲一番，於是賀知章開心地拉著李白去喝酒。但尷尬的是，興奮過度的賀知章來到酒肆卻忘記了帶錢。當然這絲毫不會影響賀知章請李白喝酒的興致，他毫不猶豫地解下腰間佩戴的金龜，讓酒家換成酒錢。

金龜，是唐代官員的一種配飾，是顯示官品級別的信物。晉朝的阮孚，曾經將皇帝御賜的金貂換了酒，被兩次彈劾，並因此丟了官。李白怕自己好不容易遇到的知己因此遭到不測，趕緊阻攔。然而，正在興頭上的賀知章怎麼攔得住，他笑著擺擺手，“無妨，無妨。”還是將金龜換酒，兩人喝得酩酊大醉。

第二天，賀知章將李白推薦給了玄宗，才有了李白之後的風光無限。

賀知章辭世後李白寫詩悼念：

四明有狂客，風流賀季真。

長安一相見，呼我謫仙人。

昔好杯中物，翻為松下塵。

金龜換酒處，卻憶淚沾巾。

——唐·李白《對酒憶賀監二首·其一》

賀知章與李白舉杯痛飲時的笑，不再是儒雅的微笑，而是開懷大笑。當然，世界沒有怕他，只是報以他更多的愛，在此之後的那麼多年，他更是順風順水，平靜安穩。

賀知章笑著走過了人生的八十五個春秋，一場大病讓他驚覺人生短暫，忽而即逝，雖然自己一生都遂願，但還有一個願望沒有實現，那就是修道。於是，他向皇帝請辭，告老還鄉，請度為道。

皇帝雖有不捨，但還是很爽快地批准了，並將他老家鑑湖（又名鏡湖）一帶賜予他作為道觀和養老之地。玄宗親自寫詩為他餞行：

遺榮期入道，辭老竟抽簪。

豈不惜賢達，其如高尚心。

寰中得秘要，方外散幽襟。

獨有青門餞，群僚悵別深。

——

唐·李隆基

《送賀知章歸四明》

賀知章走的那天，皇帝和太子攜百官相送，聖眷隆恩，古來稀有。

他在鑑湖邊上悠閒地度過了人生的最後一年，依然笑容璀璨，

離別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

惟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

——

唐·賀知章

《回鄉偶書二首。其二》

一年後，賀知章因病離世，圓滿結束了八十六年的塵世生活。後來他的學生太子李亨即位，又追封他為吏部尚書，死後猶有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