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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人可以怯懦到什麼程度?

小學六年級,去參加全國作文比賽,欠了班主任12塊錢,至今20餘年未還。

我一直覺得自己的性子是怯懦不討喜的,遇事戰戰兢兢,解決問題唯唯諾諾,是老師同學眼中自卑沒存在感的人。

直到6年前,再遇班主任,才解開我多年的心結。

小時候,每年春節,父親拉著我出去見人,讓我喊“恭喜發財,紅包拿來”,弟弟妹妹們爭先拱手作揖,笑著說些討喜的話,拿到了一個個紅包,只有我站著不動,抿嘴不語。

母親在旁邊推了推我,試圖挽回些許臉面,“這孩子,平時不這樣的,估計是太害羞才不懂得說些好話”。

說完,再次推我上前,讓我低頭,拱手作揖。

我站在原地,倔強地不說話。

幾次三番折騰,母親敗下陣來,打圓場,說道,“我家這孩子就是怯懦,沒見過世面,不像你家孩子八面玲瓏,乖巧討喜,我女兒有你家孩子半分,我都心滿意足了。”

父親對我的形容是,“八棍子打不出一個屁”,母親對我的形容是,“怯懦不語”,同學朋友對我的形容是,“那個不愛說話的人”。

小學六年,我都是一個極其沒有存在感的人,老師們甚至都不記得我叫什麼名字。

唯一的例外,是班主任關老師。

她是個年紀頗大的女教師,家境普通,穿著普通,髮型普通,身材普通,整個人扔在人群裡,就是一個不顯眼的人。

可是她的性子不普通,討喜得很。

家中兄弟姐妹眾多,父母忙於生計,對孩子散養居多。

我不太會綁頭髮,母親教會我的唯一一種綁頭髮技巧,就是彎下腰,把頭髮全部往頭頂上擼,捲一捲,用手抓好,拿黑色髮帶繞幾圈,打個結,完事。

我的腦門鋥亮,這樣綁頭髮就顯得額頭特別光亮,加上我從小下地幹活,曬得烏漆嘛黑,整個人瘦弱,精氣神不足,容貌看著連普通都算不上,估摸著還被男生在背後罵我是醜小孩。

有一次在辦公室幫班主任數作業本,周圍無人,關老師就招招手叫我過去,用手比劃著在我額頭隨意弄了兩下,把鬢邊的碎髮擼下來,然後和我說,“你這樣試著把劉海散下來遮住額頭,會好看很多。”

那是第一次,有長輩和我說,你這樣會顯得更好看。

其他的長輩看到我只會說,你怎麼這麼黑,你怎麼這麼醜,你怎麼額頭那麼亮,和禿子一樣,說完還要哈哈笑幾聲,表示他說的是玩笑話。

他們越這樣說,我就越自卑,越怯懦,把自己緊緊縮在烏龜殼裡,一刻都不想把頭伸出來。

我獨來獨往慣了,一個人上學,一個人在教室吃自己帶來的午餐,一個人去洗碗,一個人放學回家,從不逛街,不愛買衣服。

我就像一個“裝在套子裡的人”。

是關老師把我拉了出來,告訴我要努力奔跑,擺脫這般怯懦的性子。

我毫無長處,便是想自信,也自信不起來。

關老師很喜歡我寫的作文,好幾次把我叫去辦公室,耐心地問我,這篇文章你是怎麼寫出來的?裡面形容竹子的詞語特別新穎,比班上好多同學寫得都好。

我的字很醜,在關老師接任我們班班主任兼語文老師前,沒有老師誇過我寫作文好,他們一看到我寫得歪歪扭扭的字,搖搖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嘆口氣,把我的作文字放在旁邊。

事後還要當眾說幾句,“像某某的字,著實連小學一年級學生的字都比不上。”

關老師在眾多寫字猶如寫書法般的作文字子中,看中了我以極其難看的字型寫出來的作文,誇我寫得好。

那時候我想,要不要下次再努力一點點,讓老師再誇誇我。

關老師教了我們班3年,從四年級到六年級。她一手挖掘我在語文方面的潛力,把我從平平無奇地“隱形人”拉拔成全校語文單科第一,作文第一。

鄉村學校不流行補課,為了讓我多一點時間練習,關老師每天傍晚四點五十放學後,讓我和另外幾個學生一起留下來,訓練作文。

五點到五點四十寫一篇作文,待老師修改後,便可回家,有時候有幾個學生寫得磨蹭,老師就要把作文帶回家批改。

我很感謝她,可是我從來說不出口那些感謝的話,我甚至都沒有親口和她說一聲謝謝。每年教師節,我只會擠在眾多同學後面,怯怯地隨大眾說著,祝老師節日快樂。

小學六年級,有一個全國作文比賽,分為初賽和決賽。

關老師把我和另外幾個學生叫過去,讓我們各自寫一篇作文,謄抄在專門的格子紙上交給她。

那張格子紙厚實,板正,我都不捨得把它對摺,就這麼一路拎著回家,擺放在家裡的書桌上。那天晚上,我在草稿紙上謄抄了2次,第三次才敢小心翼翼寫在格子紙上,一筆一劃極其認真。

全校只有我進了決賽。

決賽時間在週六,在市裡的考點,距離我們鄉村小學很遠。

關老師帶我去參賽,前一天叮囑我,要讓家裡人給點零花錢,因為要自費買午餐,要坐車。

回家後,我把這事和父親說,父親不信,母親也不以為然,她說,“你是不是想騙零花錢,全國的比賽哪能是你這種人參加的,我問了村子經常考前幾名的小孩,他們都說沒有,你怎麼能去,說謊。”

我試圖解釋,徒勞。

晚上八點多,我去了村口小賣部,給班主任打電話,說父親不信我,還讓我第二天早起去幹活。

關老師給鄰家大伯打了一個電話,讓我父親去聽。

父親一副驚訝到的神色,低著頭答著“好好好”。

第二天一大早,母親給我煮了雞蛋,讓我吃飽了好考試,其實她不知道,這是作文比賽,只需要寫作文,不用考試答題。

父親從褲子內兜裡掏出一沓零錢,數了數,給了我兩張五元,想了想,又給了一張五元,囑咐我天氣熱,喝完了水記得買一瓶礦泉水喝。

我坐上父親的摩托車,去到和老師約定的地點。

我們一起坐上一輛有棚的三輪車,票價一人2元,一路突突突地趕往考點。

考點門口,很多學生和家長,小車把門口都塞住了,我們的三輪車進不去,老師就付錢,帶我走進去。

那天,我穿上我唯一的一件白衣服。

是昨晚洗好了,曬著院子裡的月光,把它曬乾的,曬之前我還用手360甩,把每一點水分甩幹,怕第二天早上不幹。

當我看到別的小孩子穿著鮮豔的裙子,白色的公主鞋,頭上還綁著漂亮的發繩時,我只能默默低著頭,揪著白色襯衣的一角,沉默地穿過人群。

考試時,我坐在考場最後一排最後一個座位,依舊沉默不語,默默答題,爭取把字寫得漂亮哪怕一點點。

那天太陽很曬,我從家裡拿來的水很快喝光了,交完作文,憋著不敢上廁所,因為不敢開口問別人,甚至不敢亂走,害怕和人交流。

等我一出考場,關老師拎著我的布袋子,在門口等著,遠遠向我招手,遞給我一瓶水,還問我要不要去廁所,說完還拉著我去到那邊,指了指,告訴我她在門口等我。

整個行程結束是一點鐘,關老師給我買了一個盒飯,泡沫塑膠盒那種,一肉一素,量大管飽,她叮囑我,可以從旁邊一側吃,吃不完就把另一邊的飯菜拎回家。

那時候我覺得她真的很細心。

好幾次,我想開口問她,水多少錢,飯多少錢,我把錢還給你,可是我說不出口,我害怕,只能緊緊捏著口袋的15元錢,直到把錢都捏皺,都不曾開口。

老師前一天已經叮囑過我,吃飯喝水坐車需要自費。

看著別的小朋友很自然地掏錢買東西,我連掏錢的勇氣都沒有,突然就覺得自己更怯懦了,一無是處。

那天,坐三輪車來回一共花費4元,買水2元,盒飯6元,一共12元。

早上我揣著15元錢出門,下午捏著皺巴巴的15元錢回家。

父親略微驚奇,問我怎麼沒花錢,我說老師給了錢,我不敢還給她,母親在旁罵了句真是個呆子,連說話都不敢。

那次比賽,我拿了全國一等獎,是我12年的人生經歷中,唯一一次拿大獎,唯一一次見過了世面。

我欠了老師12元錢,她沒有問我要,也不再提及錢的事,只是咧著嘴,摸著我的頭,恭喜我,誇我厲害,讓我以後多多努力。

無論小學,中學,大學,我從不參加同學聚會,不適應人群,自卑怯懦。

出了社會,改了性子,學會了迎合人群,很多事情試著自己解決,人也變得開朗許多。

每次想起關老師,想起那12元錢,我都不敢去見她,自己沒有成為別人眼中很厲害的人物,榮歸故里,只是活成那樣平凡普通的人,怕會讓老師失望。

6年前,我在廣場上看到關老師。

她頭髮剪得更短了,人顯得更加矮胖矮胖,普通又平凡,她在免費教人唱歌,聽周圍人說,這是個退休教師,每週都來廣場教人唱歌。

我想了想,上前打招呼。

老師拍著我的手,笑著說,好孩子,長大了。

自此以後,我經常會去廣場偶遇她,聊聊過去的事。

說起曾經的怯懦,說起曾經的自卑,說起曾經的那份感謝,說起曾經的12塊錢。

老師說,在她眼中,我是個很好很乖巧的孩子,沉默不語不代表怯懦,也不代表另類,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有自己形成的性子。

怯懦在不傷害他人的前提下,也是可以共生的,有人喜歡熱鬧,自然也有人自卑不語。

想了想,果然,她是個老師。

我為曾經的怯懦自卑,也會為自己多年的努力驕傲,我至少在試圖一點一點從烏龜殼裡出來,去做一些我認為很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