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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夔:愛她的容顏,更愛她的懂得

江湖到底是太大了,沒有邊際,白石的流浪亦沒有盡頭。在這場無休無止的漂泊裡,愛情即便不是他唯一的救贖,至少也使他不至於在這個無邊的江湖裡迷失方向。

常常想,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子,讓姜夔愛了一生。愛情本無理由可講,卻總讓人忍不住想去探尋一個理由,好讓它歡喜圓滿,名正言順。

想必她的容顏是美的,眼波能含秋水,朱唇能啟輕歌,巧手能移妙弦,身段勝似弱柳。甫一相見,她是二月枝頭豆蔻,尚在最好的季節含苞待放。姜夔定是心懷無限欣喜,看她在眼前慢慢舒展開最鮮嫩的華年,好似一頭林中細獸,初初長出了尖牙。

這樣的美總是要帶一點殺伐氣的,也帶著難以言說的驚懼,似要與時光分毫算計,點滴爭搶,稍不留神就會被侵蝕。

風塵女子,最輸不起的便是年華。這道理,女子懂,姜夔亦懂。所以他身負愛情和承諾,單槍匹馬地去奮爭,只為許她一個美好安穩的未來。那時,自詡才華的姜夔還不知道,他走進現實之後,會寸步難行,會頭破血流。

在傷痕累累、身心俱疲的日子裡,不知姜夔是否曾去合肥尋求心愛之人的原諒和安慰。想必是去了。對那些在漫漫功名路上跋涉的文人士子們而言,溫柔鄉永遠是最好的退避和慰藉之所。

而盼到戀人歸來的女子,心情該是怎樣的複雜。本是期待她的翩翩公子一朝博得功名,意氣風發地來迎她,將她救離這泥沼般的風塵世界,誰知等來的卻是頹喪落拓的男子,眼神裡風采盡失,再無一絲驕傲。若她唾棄他,瞧不起他,貶損他,那麼她也不過就是一個勢利女子,並不值得他深愛;若她失望,傷心,則是人之常情,他必然也會理解。可是她只是笑著迎接了他的歸來,溫柔地包容了他所有的傷痛,甚至,她還能夠感同身受,與他惺惺相惜。

他們之間不是恩客與娼婦的露水情緣,不是文人與妓女風花雪月的愛情,甚至也不是普通男女的相悅,他們是知己,懂得彼此的好,更懂得彼此的不好,在這飄萍一般的塵世,他們靠著這樣透徹的懂得,傾心相愛。

姜夔無疑愛她的容貌,可是,他又哪裡是在愛她的容貌呢?再美的紅顏,也終有一日會凋零,她的懂得,才是照破他心底茫茫黑暗的珍貴的光。

又正是春歸,細柳暗黃千縷,暮鴉啼處。夢逐金鞍去。一點芳心休訴,琵琶解語。

——姜夔《醉吟商》

光宗紹熙初年(1190年)春,即姜夔赴湖州三年之後,他回到合肥小住,居於城南赤闌橋附近,直到第二年正月離開。這首《醉吟商》作於紹熙二年(1191年)初夏,可知是姜夔與戀人別離之後,為抒離情而作。

這一次相見,姜夔已不是從前那個在現實中左衝右突的青年,他的面龐上開始有了中年人的溫潤平和,儘管仍在為生計奔波,旅食於江湖,卻已是有家有室的人了。他娶妻生子,對她該是背叛,卻不是歲月令他消泯了愛意,他也並非在怯懦被動地接受現實對他的一切侵逼。那一年他結識恩師蕭德藻,蕭氏賞識他,提攜他,為他成家,為他提供安穩生活,在歷經十年的飄零之後,在生計窘迫,前途渺茫之時,除了接受恩師的好意,迎娶一個自己並不愛的女子,姜夔還能如何?

輕言拒絕是可能的,不顧一切也是可能的,卻註定不會成為姜夔的選擇。且不論是否取得功名,他真的可以娶一個歌女為妻嗎?當他身上耀眼才華的光暈盡數剝落,當他清高不凡的品性風度因此而毀去,他還能剩下什麼?她愛他,難道不是愛他的才華和風度麼?為了愛情,他什麼都能做,唯獨一件事不能做,那就是:失掉自我,哪怕只是他人眼中的“自我”。

而這所有的一切,所有千迴百轉的苦衷、難以言傳的無奈,甚至他心底幽深的痛楚,她全都懂得。這才換來了姜夔的一句“琵琶解語”。是他從她彈奏的琵琶裡聽出了幽怨心事,卻也是她先懂得了他的苦。否則,面對一個負了心的已婚男子,她又何必流露如許深情?

這年秋天,姜夔再次回到合肥暫居。

或許是機緣巧合,或許是他刻意創造了這樣的巧合,總之,他又去了她在的那座城。在姜夔心底,那是她的城,一提起就有貼心貼肺的懷念;卻也是他的城,那裡有他全部的心之所繫,愛之所向。

此時的姜夔,已有了滄桑,那些歲月的痕跡堆積在他的眉梢眼角,也深深烙印在他清亮的眸子上。此時的她,也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在他觸碰不到的時日裡,蒼老了風華,暗淡了心神。

倉皇的年歲裡,她像一株失水的植物般迅速衰敗,早已失卻了年輕時的鮮妍明媚。即便如此,姜夔仍一次次地來見她。並非為了見證她如何被流年剝蝕了青春,也不是為了挽留她最後一點明眸善睞的風情,他來見她,只因她仍是那個解語花一般的聰慧女子,只因他仍貪戀著時光的縫隙裡那最可眷戀的一縷默契溫情。

玉鞍重倚,卻沈吟未上,又縈離思。為大喬能撥春風,小喬妙移箏,雁啼秋水。柳怯雲松,更何必、十分梳洗。道郎攜羽扇,那日鬲簾,半面曾記。

西窗夜涼雨霽,嘆幽歡未足,何事輕棄。問後約、空指薔薇,算如此溪山,甚時重至。水驛燈昏,又見在、曲屏近底。念唯有、夜來皓月,照伊自睡。

——姜夔《解連環》

只要姜夔仍是飄零之身,只要湖州仍有他的妻兒等待著他歸去,不可避免的,他終要一次次地與合肥情人告別。告別的次數多了,他和她大概都有一些麻木,然而麻木也是痛楚,是鈍鈍的痛,一下下,全都沉沉砸在心底。所以姜夔詞筆起得突兀,開篇便寫自己臨行之際如何在馬上躊躇不前,彷彿已失了為詞章耐心佈局的餘裕。

何以尚未啟程,便離思縈懷?姜夔寫下這曲《解連環》,似是為了將此中緣由娓娓道來,好解一解心中萬般愁緒:“為大喬能撥春風,小喬妙移箏,雁啼秋水。”大喬小喬皆是三國時著名的美女,後來分別嫁給了東吳霸主孫策和大將周瑜。試想姜夔身後,兩位國色天香的女子款款為他送行,一個鼓琴,如春風拂袖,一個彈箏,好比秋雁悲啼,嗚咽如水,他又怎捨得決然離去?琴箏聲中的依依留情,何嘗不是姜夔心底的纏綿離思。

《詩經》中有“自伯之東,首如飛蓬”句,言思婦無心妝扮。女本為悅己者容,若心愛之人不在身畔,妝扮得再美又有何用?姜夔的情人也與天下所有的女子一樣,為離愁別緒所擾,因而無心梳洗,姜夔卻道,你何必梳洗呢,即使你為思念消得人憔悴,體態弱柳扶風,髮髻如輕雲般蓬鬆,也依然綽約動人,難掩天生麗質。分明是憐惜了,心痛了,卻要以明媚話語寬慰情人,足見姜夔心思之細膩,用情之深沉。

許是姜夔這話觸動了女子心緒,她不禁憶起第一次見到情郎時的情景。那日,他手持羽扇飄然而來,她隔著簾幔見了,便是滿心的歡喜。如今,她卻只能與他西窗對坐,嘆息歡聚難,離散易。多少年了,一直是這樣,他匆匆地來,又匆匆地去。她只能站在原地,迎來送往。可是,有了他的愛,連時光的稜角都開始變得溫柔,不再血淋淋將她刺傷。即使是離別的痛,思念的惱人,不得相見的幽怨,也使她的生命一點點變得豐富厚重。若一切可以重來,她大概仍會命定般地愛上他。

她習慣了在臨別時問他何時再來,他也總是茫茫然的,難料歸期。當她做不了命運的主,只能如浮萍般逐水飄零時,他也一樣做不了自己的主,只能在這浩瀚天地間飄來蕩去。姜夔寫下“空指薔薇”四字時,只怕已是心痛難負。杜牧詩曰:“不用鏡前空有淚,薔薇花謝即歸來。”這是多麼篤定的約定。姜夔也指著薔薇,與她定下歸來之期,自己卻清楚是徒然,是心中無數。那時,姜夔和她都還不知道,這一次別離將是永別。

一個“空”字,竟至一語成讖。

或許每一次相會,姜夔都當作最後一次來縱情、珍惜,彷彿是從上天那裡偷來了時光,不領受、不感恩,就會被收走;而每一次別離,姜夔也都做好了再難相見的準備,一生困頓如他,對上天的吝嗇再清楚不過。

無論如何,此生能與她相遇、相戀,能得一個這樣善解人意的紅顏知己,能在詞章裡留下她的風姿,已足夠幸運——這大概是姜夔留給自己最後的寬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