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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愛之前和愛之後,你是迥然不同的兩個人|七夕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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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是什麼?

蘇格拉底和基督教透過愛來達成不朽,抵制死亡;薄伽丘沉浸性愛的遊戲追逐並忘卻死亡;對

法國哲學家

阿蘭

·

巴迪歐來說,愛是兩個人的相遇打破各自的同一性,

在愛中,主體嘗試進入他者的存在,正是在愛中,主體將超越自身,超越自戀。

巴迪歐認為,現代社會的愛慾被私有制的意識形態禁錮,人們靠資料精確篩選出伴侶條件,計算激情的付出,用工作、收入與住房作為愛的籌碼,在消費的溫情脈脈之中定義配偶關係。

他對此提出了

愛是最小的共產主義

單位

”的想象,認為愛不僅讓人從“

變成

,打破自身的封閉,還能創造出新的共同體與公共可能

——

二人之愛既是

最小的社會單位

,也是更大規模的群體之愛的演習,主體在愛中可以實現

從兩個人過渡到人民”

清華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教授汪民安在新近出版的《論愛慾》一書中,探索了兩千餘年來西方思想史有關愛慾的討論。從柏拉圖到薄伽丘,從黑格爾到巴迪歐,汪民安書寫前現代時期人類崇尚真理、勇於追求塵世之愛,也關心活在世俗理性的龐大陰影之下的現代人,如何擺脫工具理性對愛的馴服。

在七夕,介面文化(ID:booksandfun)摘錄了書中論述巴迪歐思想的段落,以饗讀者。讓我們撥開覆蓋節日的層層消費符號,從愛慾的譜系出發,看到哲學家們如何探索愛的革命之路。

《論愛慾》

汪民安 著

南京大學出版社 2022-7

《事件》(節選)

撰文|汪民安

關於愛的結合的問題,巴迪歐做了新的論述。他也講愛是兩個人的相遇和結合。但是他說的相遇、結合跟前面講的三種結合都不太一樣。如果說,阿里斯托芬、黑格爾、弗洛姆講的結合都有大致相似的觀點,即結合是合二為一,是讓愛的雙方達成同一性,愛的雙方能夠逐漸地趨近的話,那麼,巴迪歐恰恰反對這樣的觀點,對於他來說,愛不是達成完整性和同一性。愛不是合二為一,而是相反,它恰恰是一分為二,在愛當中,每一個人都變成了二。愛不是完滿的“一”的終點,不是一個安逸、團圓和美妙的句號,而恰好是生命中的一個事件,一個爆裂性的事件,一個正在發生的激進事件,一個具有開端意味的事件。相遇是愛的事件。愛為什麼是事件呢?到底何謂事件?在什麼意義上,這個一分為二意味著事件呢?

事件是突發的,事件發生之前都有一個局勢(situation),何謂局勢呢?局勢就是把各種各樣的雜多納入“一”中來,世界本來是雜多的,但是,人們想象出世界有一個根源,有一個“一”,就是要把多樣性歸納為“一”。實際上世界本來沒有“一”,這個“一”是人為操作出來的,這就是巴迪歐所說的計數為“一”,也就是把不同的異質性的東西,把各種各樣的雜多之物,透過操作納入“一”中來。人們相信存在一個“一”,如果沒有在這個“一”之中,如果是這個“一”之外的例外、斷裂、不連貫,那麼,這些斷裂和例外的雜多,就不被人們認識,就被人們故意視作不存在而遭到棄置。但是,這些雜多,這些異質性,它們實際上是存在的。在某個時刻,這些被強行納入“一”的異質性要素,這些無法被歸納的雜多,這些和“一”之間所存在的裂縫,這些剩餘、斷裂和異質之物,突然爆發,從“一”之中溢位,從而引發“一”的破裂,打破既有的局勢,和原有情景一刀兩斷,這就是事件的誕生。事件,就是剩餘之物的溢位,就是異質性對同質性的突然打破,就是同先前局勢全面徹底的決裂。

法國哲學家阿蘭·巴迪歐(圖片來源:豆瓣)

我們看到,這是巴迪歐的事件的發生。事件發生了就意味著一次重大的斷裂。只有引發斷裂的事情才稱得上事件。這種斷裂是激進的,它意味著事件之前和之後發生了根本的變化。現在和過去一刀兩斷。這是事件最明顯的特徵。巴迪歐特別強調內部的爆裂,內部各種各樣的異質性和雜多的爆裂。但是,也許還有另外一種事件的發生機制,事件不是由內部無法囊括的異質性的內爆而引發,還有一種外在的要素導致了“一”的破裂。外在的要素和既有的“一”相觸及,就能將既有的局勢打破,使得既有的“一”的整個局勢內爆,導致整一性自身的斷裂。斷裂性的事件機制,就此有兩種模式,內部的內爆模式和外部的刺激模式。我們以十九世紀末期的中國為例。農民起義導致的改朝換代不是斷裂,它不過是一個王朝取代另一個王朝。它只是重複性的替代,因此,農民起義都稱不上是事件,起義沒有導致朝代和朝代之間出現真正的差異。稱得上事件的是辛亥革命。正是這個革命導致清朝的崩潰,幾千年的帝制突然崩潰、突然斷裂。在它之後,中國再也無法回到一個王朝的狀態。也就是說,辛亥革命之後,中國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只有這樣絕對斷裂的革命,才可以稱為事件。對於這個斷裂的原因,一直以來有兩種不同的分析:一種是費正清的刺激迴應說,是因為西方的入侵打破了封閉的中國的統一,是外部要素打破了先前的“一”;還有一種是柯文的說法,中國內部開始出現的各種異質性要素再也無法被計數為“一”,這各種各樣的雜多導致了“一”的崩潰,導致最後的王朝的崩潰。

但是,因為這種事件是全新的,是突發的,是決裂的,人們完全無法理解它(德里達說,事件就是超過了我的理解之物),它尚沒有被計算為可以理解的“一”。那如何面對這種突發性的事件呢?這個事件令人震驚,令人無法迴避,它迫使人們迴應它——哲學就應該思考和迴應這個事件。那如何迴應這個突發的決裂性的事件?巴迪歐提出了主體的概念。主體是什麼呢?主體是對事件的應對和操作。主體無法操縱和預測事件何時來臨,但是,當事件突然來臨的時候,主體就必須認真地對待它。事件無法描述自身,事件無法獲得自明性,無法自我把握,事件本身處在一種破裂和混沌之中。它需要主體來描述,來操作,來闡釋——如果沒有被描述和闡釋的話,事件就轉瞬即過、毫無意義。真正的主體極其罕見,他是那種目光銳利、遠見卓識、富有勇氣的人,是能夠肯定事件的決裂並發現其意義的人。也就是說,他是那種能夠忠實於事件的人。他面對事件,面對事件的斷裂,宣稱這不可描述的事件為真理,並將事件的斷裂宣佈為一個新的真理的開端,他將事件生產為真理——真理是被宣稱的,是被製作出來的,主體就是忠實地面對事件,並將事件宣稱和製作為真理的人。事件、主體和真理就是巴迪歐哲學的三位一體。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愛在什麼意義上是斷裂性的事件呢?對巴迪歐而言,事件在科學、政治、藝術和愛中都是以類似的機制來發揮作用。如果你真正地經歷了愛,對於你的生命而言,就出現了一個重要的斷裂。簡單的心動或者豔遇不能稱為愛,真正稱為愛的事件會使你的生命產生劇烈的改變。在愛之前和愛之後,你是迥然不同的兩個人。這是巴迪歐所講的作為事件的愛。因為愛是突發的,是兩個人相遇時突發的,當愛的感覺來臨,現在的我和過去的我就會迥然不同,現在的我就和過去的我發生了一次激烈的斷裂。如果過去的我是一個整體,是一個“一”的話,那麼一旦愛出現了,愛作為一個事件降臨了,我先前的這個整體,這個“一”就被打破了,愛這一事件導致我不再是過去的那個我,我出現了自我崩裂,我的既有局勢和處境就被摧毀了:

如果我突然和你相遇,我會/說不出話來——我的舌頭/僵硬了;火焰在我面板下面/流動;我什麼也看不見了/我只聽見我自己的耳鼓/在隆隆作響,渾身汗溼/我的身體在發抖/我比枯萎的草/還要蒼白,那時/我已和死相近/不可抗拒的/又苦又甜的/使我的四肢/鬆弛無力的/愛,像一條蛇/使我倒下

但丁第一次遇見貝雅特麗齊時:

在那一瞬間,潛藏在我內心深處的生命的精靈開始激烈地震顫,連身上最小的脈管也可怕地悸動起來,它抖抖索索地說了這些話:比我更強有力的神前來主宰我了。

愛的相遇,使得一個過去的我倒下了。愛使得自我發生了斷裂。愛的出現意味著兩個人都改變了自己。這聽起來有點像黑格爾的自我否定,黑格爾認為,相愛的兩個人為了達成同一性,達成共識和重疊,把以前的特異性都抹掉了。他們彼此吸納和吞噬對方。巴迪歐講的相愛的兩個人也都發生了變化,但是他們發生變化的結果不是要和相愛的人達成統一。兩個相愛的人不是要重疊和重複,他們肯定這種斷裂,但是也肯定彼此之間的差異,他們不是被“一”所束縛,而是對多的肯定。巴迪歐也不是像阿里斯托芬那樣,讓兩個殘缺的人、兩個破碎的人縫補成一個完整的人。對他來說,兩個人相愛意味著要保持各自的獨立性。愛,除了打破自己以前的“一”之外,還要警惕和相愛的另一個物件達成“一”。只要是達成“一”,不管是縫合式的“一”,還是重疊式的“一”,對於巴迪歐來說都不是愛,這恰恰是愛的災難。愛不是自我否定,也不是和對方進行適應匹配。實際上,真正的愛不是試圖獲得同一性,納入“一”中的愛最終會摧毀愛。對於巴迪歐來說,愛恰恰是要肯定差異性,而不是抹去差異性,愛就是要強調和激發愛的雙方的特異性,愛讓自己變得更多樣,讓自己擴充,讓自己繁殖。愛上一個人,不是讓自己縮小,而是讓自己擴大。也就是說,愛應該讓自己一分為二。

《愛的多重奏》

[法] 阿蘭·巴迪歐 著 鄧剛 譯

六點圖書·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2-9

我們可以從多個方面來理解愛的一分為二。首先,愛是一種綻出,愛會讓你的靈魂、你的目光、你的激情脫離你自身。因為另外一個人進入你的視野中,佔領了你的全部目光和激情,奪走了你的魂魄,從而使你自我分裂,使你和你的過去決裂。你從原先的“一”中脫離出來,這就是我們所說的魂不守舍,這是你的內在分裂。也就是說,一旦你愛上另一個人,你內部的自主性和同一性就被打破了,先前自律的生活就被攪亂了,先前穩定的步伐就被打亂了,你穩定的肉身和靈魂的結合就會一分為二。在愛的激發下,你會變成另一個自己,你會過另一種生活。在這個意義上,愛作為事件就打破了自己的過去的“一”,愛讓自己變得分裂。不僅如此,在愛發生之前,你不但讓靈魂和肉體保持統一,你還讓你的認知和肉體保持統一,你在你自己的範疇內認識和體驗世界。但是當愛發生之後,當你和你的物件親密接觸,你們融為一體的時候,你不會去壓抑對方的體驗和激情,不會把這些激情納入你的控制之中,不會強迫對方和你保持同一性。而是相反,你也用對方的視角去看待和體驗世界,你超出了自己狹隘的視角,去體驗對方的體驗,你會用對方的體驗和激情去看待世界,因為我們都愛著對方之所愛,就像對方愛著自己的父母一樣,你如果愛對方的話,你也會愛對方的父母。就此,一個人會用兩個人的方式、兩個人的視角去體驗,去愛這個世界,你會加倍地去愛,加倍地去體驗,你會將對方的目光擴充套件為你的目光,將對方的知識擴充套件為你的知識。因此,真正的愛,是讓你的視野成倍地擴大,讓你繁殖為兩個人,讓你獲得多元的不一樣的真理。愛不是達成“一”的狹隘整合,愛恰恰是一個多樣性的“二”的共同體。

就此,愛是維護差異和肯定差異,也是讓你去體驗差異,讓你用“二”的目光、“二”的經驗,讓你用多樣化的視角去重新看待世界。巴迪歐說:“所有的愛都提供了一種嶄新的關於真理的體驗,即關於‘二’而不是關於‘一’的真理。”比如旅行,你一個人去旅行,只會看你喜歡看的東西,如果你和你的愛人一起去旅行,愛人要看什麼東西,你就會和愛人一起去看。這樣的話,以前你從來不注意的、你毫無興趣的沉默的知識和真理也在你面前展開了。這就是巴迪歐所講的關於“二”的真理,也是關於“二”的共同體。巴迪歐說:“世界可以透過一種不同於孤獨的個體意識的另一種方式來遭遇和體驗,這就是任何一種愛都可能給予我們的新體驗。”

《身體、空間與後現代性》

汪民安 著

守望者·南京大學出版社 2022-1

巴迪歐所講的愛導致的結果,和阿里斯托芬、黑格爾完全相反,這不是合二為一,而是一分為二。這樣的兩人之愛就建立了一種新的不同於先前的一個人的生活,這是“二”的生活,是對先前的單一生活的爆破和決裂。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將愛理解為自我身上所發生的斷裂性的事件。作為事件的愛就是斷裂,愛作為一個事件徹底改變了你本身。但是,當愛的事件發生了,當斷裂發生了,當劇烈的震盪開始晃動你、撕裂你的時候,你要勇敢地抓住愛,要對這愛進行清晰的敘事和釐定,也就是說,你要站出來做愛的主體,要將此刻的愛的事件敘述和宣稱為你的真理,要忠誠於這一愛的事件,要忠誠於這一真理,要做愛的忠誠主體。在愛這一事件中,主體、忠誠和真理都必不可少,是愛的全部程式,也是事件的一般程式。

這種愛的生活,實際上也是最小的公共生活。巴迪歐認為,這樣的生活就是共產主義生活,愛的生活就是最小的共產主義生活,愛實現了最小的共產主義。在這個共產主義中,愛讓自己永遠活著,愛的主體也讓自己作為一個人有尊嚴地活著。和黑格爾一樣,巴迪歐同樣將愛和政治結合在一起。黑格爾認為,人有尊嚴地活著是因為人和人之間彼此承認,但是這種彼此承認就是達成同一、達成平等,在同一性和平等中我們是相互承認的。巴迪歐的最小共產主義同樣強調愛之間的承認和平等,但是,兩個人不是以等同的方式互相承認,而是以差異的方式來相互承認。黑格爾為了打破主奴關係、宰制關係和戰爭關係,是要兩個人達成同一性,而巴迪歐要打破這種關係,是要肯定和接受相愛雙方的差異性。對黑格爾來說,差異性一定意味著高低和等級之分,差異性就是高低的差異;但對巴迪歐來說,差異性是平等的差異。他們對愛的目標期許一樣,但他們的方案和途徑不一樣。對於黑格爾來說,愛的政治是要在絕對精神中實現;對於巴迪歐來說,愛的政治是要在共產主義中完成。巴迪歐的共產主義當然是馬克思主義的傳統。但是,馬克思的共產主義,難道不是黑格爾的絕對精神的一個更加物質性的版本嗎?對黑格爾和巴迪歐來說,愛,都是

歷史的終結

。只不過在這個終結中,人和人要麼是完全一致的,要麼是相反地都保持著各自的特異性。

本文書摘部分節選自《愛慾錄》,較原文有刪節,經出版社授權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