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古典小說，最具代表性的、藝術成就最高的當然是《四大名著》。但是假如要評選一部小說成為“
第五大名著
”，《儒林外史》和《金瓶梅》這兩部小說其實都是有資格的。
相比較而言，《金瓶梅》對於人性的描寫揭露有些過於赤裸，整部書讀下來，彷彿是慾望的茫茫苦海中看不到太多光明，而且到底失於淫穢；而《儒林外史》，同樣是諷刺和描寫人性，卻是
笑中帶淚
的那種，既有儒林群生的辛酸可悲可嘆，又有市井人物的粗俗可笑可罵，更有品行高潔的那些閃光人物，就像是
世事混濁、眾生顛倒中的光明
，給人心以指引和撫慰。
更難得的是，
的文筆，有種高妙的、
不動聲色的冷幽默
，將一幅如同“清明上河圖”的紅塵長卷展現出來，讓你細細品味。
《儒林外史》寫的是儒生的群相，所以在小說開篇，首先就描寫了一個
作者心目中理想的、真正的“儒者”——王冕
。即使在今天讀來，仍然常常對這個人物產生景仰之情，因為這樣的人所具有的德行，無論在古代還是當今都太難得。儒家追求“聖賢”之道，王冕就可稱是當之無愧的“
賢者
”。
王冕出生於元末一戶純樸的鄉村農家，父親早亡，母親一個寡婦只能靠做針線活供他上了三年學堂。後來入不敷出，母親將他喚來，含悲帶淚的告訴他以後不能上學了，要去給隔壁的秦老家放牛貼補家用。
王冕小小年紀，遇到這樣的變故卻處之淡然，又天性孝順，反而笑著安慰母親，自己上學也覺得悶，不如去放牛還快活些，要讀書也可以帶去讀。
隔壁的這戶長者秦老，可以說是王冕一生難得的知音，雖然是個鄉間富農，其實是很有見識的敦厚老人。
秦老好言告訴王冕，離家不遠就有個大湖，湖邊一岸青草肥膩，更有幾十顆合抱的蔭涼垂楊樹，村中的牛都在那歇息，放牛隻管在那，只要不貪玩就行。每日不僅包兩餐飯，早上還給錢買點心。
王冕答應了，從此成為湖邊的一個
放牛娃
，秦老有時另給他些臘肉醃魚吃，他也用荷葉包了回家孝敬母親；早飯錢也省下來，到學堂裡買來舊書放牛的時候讀。
書中的這段描寫，如同工筆寫意，寥寥數筆，就將一幅寧靜美麗、恬淡純樸的鄉間畫面展現在我們面前，真是栩栩如生，有種讓人不忍心去破壞的美好。
儒林中人，宦海浮沉後常有歸隱山林的想法，王冕雖然不能上學了，但是這段描寫，不能不說就是
作者吳敬梓心目中理想的田園歸隱之地
。
三年過去，王冕看書學問日長。一日雨後，看到湖邊的山水景色如畫，尤其是湖裡的荷花，承珠帶露，分外可愛。王冕靈機一動，起了想學畫荷花的念頭，從此不買書了，買些胭脂鉛粉一心學畫畫。
畫到三個月後，那荷花的精神顏色無一不像，就像從湖裡摘下來貼在紙上。鄉人見畫得好，都拿錢來買，一來二去，整個縣裡都知道有個畫“
沒骨花卉
”（一種國畫技法）的名筆。
到了十七八歲，王冕不放牛了，每天畫幾筆畫，讀古人的詩文，漸漸衣食不愁，母親也十分歡喜。他天性聰明，年紀輕輕就把天文、地理、經史上的大學問貫通一氣；性情又非常獨特，既不想求名利官爵，也不隨意結交朋友。因為羨慕《楚辭》中屈原的衣冠，自己做了頂極高的帽子，一件極寬大的衣服，遇到花明柳媚的時節，用一乘牛車載了母親，唱著歌到處遊玩，引的三五成群的孩子跟著車笑。
“儒家”有一個重要的思想，就是對人生的“進”和“退”特別在意。達則兼濟天下，做聖賢教化眾生；窮則獨善其身，做隱士放逸山林。
王冕顯然就是連孔子都很敬重的那種“楚狂接輿”似的狂狷高士，有堅守的人生信條，對功名富貴是天生的不感興趣。
王冕生當亂世，效仿屈原，正是“舉世皆濁我獨清”的意思。
俗話說：人怕出名豬怕壯。一個人有名了，自然會有利，但也常會帶來無端之禍。王冕善畫的名聲，竟然傳到了縣太爺的耳朵裡，吩咐屬下的翟買辦來找他畫幅冊頁。
翟買辦傳話狐假虎威，又是秦老的親戚，王冕只得答應下來，用心畫了二十四幅花卉冊頁交差。知縣給了二十四兩銀子，反被翟買辦剋扣了一半。原來知縣是為了給危素這個勢霸一方的大鄉紳送禮。那危素得了冊頁，驚為天人，愛不釋手，讓知縣去請王冕來相會。
翟買辦興興頭頭地飛奔下鄉來送請貼，卻被王冕輕輕一句話拒絕了，不禁急了眼。幸虧秦老從中調和，又請客送錢才打發走。知縣聽了回報，心想這狗奴才不會辦事，又想著“
屈尊敬賢
”，那是史書上會留名的買賣，如何不做？於是親自坐轎子下鄉來請。
不想王冕早料到了，故意跑到遠鄉去吃酒，知縣空跑一趟，真是惱羞成怒。王冕回到家中，和秦老母親商議，要遠行去避禍，又承蒙秦老一口答應了照顧他母親。
一路風餐露宿，王冕直行到山東濟南，靠賣畫為生。半年過後，忽然見到無數逃荒的百姓，才知道天下即將大亂了，於是也回到了家鄉。幸虧那危素已經進朝廷做官了，知縣也升遷外任了。
於是恬靜的生活照舊，王冕仍是讀書畫畫，自得其樂。六年後，母親老病故去，臨走留下遺言說：“這幾年人人要我勸你出去做官，做官雖是光宗耀祖，卻不見得有什麼好下場。而且你性情高傲，容易惹禍。將來你娶妻生子，守著我的墳墓，不要出去做官。”王冕哭著答應了。
當時正是元末動盪年代，群雄並起，爭奪天下。明太祖皇帝朱元璋佔據了金陵，自號為吳王。
一日，王冕正為母親掃墓回來，十幾騎人馬投到他村裡來，竟然是朱元璋親自來拜訪。兩人促膝長談，王冕以儒家的仁義之道勸朱元璋要以德服人，才能得到天下。
幾年後，朱元璋果然定鼎一統，建立了大明朝，又頒佈了以四書五經的“八股文”來取才的科舉之法；也
開啟了《儒林外史》中天下讀書人半生苦讀，只為了一朝科舉高中，功成名就的道路
。王冕聽了這訊息，嘆息搖頭。
一天初夏晚上，王冕和秦老在莊院對飲，忽然一陣怪風颳起，星月失色，天邊百十個小星星墜落到天邊東南角上。王冕說：“這是老天爺可憐，降下來一夥星君下凡維持世間的文運。”
後來，朝廷傳出訊息，要請王冕出來做官。王冕沒有通知秦老，悄悄躲到了會稽山中隱居，直到終老於此。
王冕的故事到此講完了，有意思的是，
《儒林外史》並不將這一回列入正文
，而是作為開篇的楔子。其用意，一是王冕的時代還沒有八股科舉的塗毒，二是
這個人物的形象正是超然於儒林群生之外，是作者在科舉官場中打滾，痛苦半生後的理想寄託
。所以，王冕的故事可能只是小說家言，但這個世上，不可否認真有這樣超然於世的人存在。
就像開頭的詞所說：“
功名富貴無憑據，費盡心情，總把流光誤
。”功名富貴四字，從古到今，有誰是真看得穿呢？有人嘴上說淡泊名利，裝作隱居高人，其實卻是走得“
終南捷徑
”而已。
對比《儒林外史》中的眾生群相：皓首窮經，苦困不堪的周進、范進；迂腐卻敦厚的馬二先生；故作風流的杜慎卿；科舉失意就牢騷滿腹的婁家二公子，他們一輩子的苦苦追求，就是科舉高中的榮身之路。他們不是深陷其中、苦苦掙扎，就是被時代裹挾、身不由己。
像王冕這樣輕而易舉就能結交權貴，不用幾番考試折磨就能作官的機遇，如果世間“儒生”有此機會，怕不會一個個屁滾尿流，擠破頭也要往裡面鑽營。誰人能象王冕那樣，淡然不屑，自適其志，甘願做個鄉農終老呢？身為儒者，沒有幾個真把道德修養當成至高追求，能比得過錢財名利實在。所以，吳敬梓用了四個字來形容王冕的一生：
嶔崎磊落
。
想想如今的社會，如果一條簡單的路就能讓你跨越幾個階層，誰能淡定得了？王冕“
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
”的高潔品德，不只是《儒林外史》照耀全書的閃光點，即使在今天，也是浮躁社會中一股撫慰心靈的涓涓清流。這也是真正的名著，不因時代而褪色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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