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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產社會問題片中,有多少"化妝"成女性議題的宣洩?

2021年8月21日刊|總第2603期

要媽媽嗎?帶你坐牢的那種。

罕見地,在國產電影中看到兩個如此笨拙的犯罪者,還是女兒帶著媽。

同樣罕見地,看到一個如此大寫的“失格母親”形象。

但,她能和分別十七年後的女兒形同“破產姐妹”,甚至和女兒的閨蜜們打成一片,神似“時代姐妹花”。某種意義上,這又是青春期女孩所內心希望,卻大機率沒人做得到的母親形象。

看完《兔子暴力》後,就是這樣心情複雜,又很回味。

在院線新片如此捉襟見肘、紛紛跳檔的狀況下,由萬茜和李庚希主演、申瑜導演的《兔子暴力》選擇逆流而上。

《兔子暴力》很容易讓人想起早些年的李玉導演,她也是本片的監製。

那個偏遠的小城,那個隧道的意象,那些叛逆的少女,尤其是女兒從後座探出身子,頭髮凌亂迎風飄著的畫面,可太有李玉導演早期影像風格的感覺了。你可以瞬間穿越到《觀音山》。

電影中有3個“破碎之家”4位“破碎女性”,這些也是李玉一如既往熱衷的。

《兔子暴力》的故事取材於真實發生的“南京母女綁架殺人案”,電影的人設和走向基本照搬真實案件。2011年2月25日,36歲的母親因為欠下高利貸,教唆16歲的女兒綁架了同學,女兒也假裝被母親綁架。結果綁架過程中,兩人失手掐死了受害者。

“母親用了6個小時招供,女兒居然扛了8個半小時。”

這是在《三聯生活週刊》的深度報道中,很觸動人的一句話。現實遠比電影殘酷太多,假如你從電影轉移到閱讀原案件的細節,絕對會毛骨悚然,立刻血壓飆升。因為電影中刻畫的母親曲婷,其實已經經過了相當程度的美化。這一點,後面再談。

作為新導演的處女作,《兔子暴力》的導演申瑜,在電影中展露了自己的作者表達。儘管劇作和敘事結構上的問題非常明顯,但這部影片提供了不少可以討論的地方,值得好好說一說。

人人尋找快樂園,人人沒有快樂園

《兔子暴力》的主線故事是,女孩水青(李庚希 飾)自幼就跟著父親和後媽一家生活。十七年後生母曲婷(萬茜 飾)突然回來,點亮了水青的生活,水青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想留住母親。在高利貸纏身的母親走投無路之際,水青為了救媽媽最終走上一條絕路。

芒果黃。

這是電影中作者化的影像表達,也是最具有視覺衝擊力的地方。

《兔子暴力》將黃色賦予了歸來的媽媽曲婷。曲婷的出場,穿著一條明亮的黃裙子,與水青相遇。隨後,她開著一輛黃色轎車,穿著黃色的短外套,在灰色的小城中極其突兀,曲婷住的劇團裡,沙發巾是黃色的,甚至她給女兒泡麵的泡麵桶,都是黃色的。

黃色是電影中很直觀的隱喻。舞蹈演員出身的曲婷,與灰色小城格格不入,她時髦、熱烈、浪漫、魅惑,充滿著藝術的夢幻感,讓人很難不喜歡上她。

去女兒學校指導同學舞蹈的戲,是第一幕的華彩部分,盡顯曲婷的魅力。她講述著無法作證的由外國大師傳授的舞蹈技巧,以很短的時間,輕易俘獲了所有的同學,包括被她迷住的男同學,包括曾經diss過她的水青閨蜜富二代金熙。

理想中的母親出現,導演非常細膩地展露了水青的驕傲與自豪。

教舞戲過後,我們能明顯看到母女二人關係的細膩變化。水青身上開始出現母親喜歡的顏色,她背起了黃色書包,她對母親的愛,帶了討好的意味。

《觀音山》裡有個崩塌的小廟,它象徵著青年人的精神世界。而《兔子暴力》中的隧道,亦如是。作為影片裡最重要的意象之一,隧道是女孩們的秘密樂園。

“人人尋找快樂園/無拘無束的樂園/不需慌張/忘了/所有的煩惱”

“人人嚮往快樂園/製造美夢的樂園/沒有悲傷/只有/滿眼的芳香”

由萬茜和李庚希等主演們翻唱的電影主題曲《樂園》,歌詞對比影片的內容,極為諷刺。

在這座近乎廢棄的、好像被時代拋棄的南方重工業小城攀枝花,3位少女角色,都來自一種生母缺席的父權家庭中,她們都極度缺愛。

女主水青,1歲起就被媽媽曲婷拋棄,17年來長期跟並不怎麼關心她的父親,以及橫眉冷對的繼母生活在一起,非常局外人。

水青的同學馬悅悅,乾爹乾媽家境富裕,很疼愛她,甚至想把她過繼過去,但她還跟著生父生活,日子清貧倒不是問題,問題是父親有極強的控制慾與暴力傾向。

而另一位同學金熙,原生家庭寫得語焉不詳,父母不在但很有錢,她一個人住在大別墅裡,成了留守少女,偶爾上演被綁架的戲碼向父母要錢。

三個少女明顯遊走在家庭和社會的邊緣。人物面臨的生活都是很絕望的,壓根不存在樂園的可能。

失格的母親,與母女關係的新書寫

前文關於黃色的隱喻,還沒講完。黃色的另一面,是危險。

曲婷自視甚高,但卻不見得她的舞蹈夢有真正實現過。她愛慕虛榮,愛釣男人套現,她智商不夠,還去澳門賭博欠下高利貸,於是她最終導致女兒的生活墮入深淵。

這種帶有明顯瑕疵的失格母親形象,在國產電影中並不多見。

但很明顯地,導演將失格母親的形象浪漫化了。

隧道戲,是四個人在整部影片中最自由最快樂的時刻,處理得也很有心思。

《兔子暴力》的前半段,筆觸重在刻畫水青、馬悅悅、金熙三個被遺棄的少女形象,所以隧道玩耍的戲,不單純是水青母親的迴歸,本質上是對成長於母親缺席的原生家庭的女孩們,一次共享的、集體的母親的迴歸。

如果說曲婷是一種符號意義上的“母親”,那麼隧道則是能擁有母親的“烏托邦”。

所以,我們看到,三個女孩曾經無處安放的委屈,與缺愛的心理,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找到了寄託,她們都是如此地開心,因為隨著曲婷的歸來,滿足了她們對母親的渴望和想象。她們的母愛缺失,她們對母親的執念,都得到了撫慰。

女孩們都把自己缺失的理想母親,投射在了曲婷這個現實中失格的母親身上。

隧道亦真亦幻,母親亦真亦幻。

這是全片的情感高潮,也是女性主義表達最飽滿的時刻。

你和母親的關係,決定了你和世界的關係。

《兔子暴力》最吸引人的,其實還是這種特殊的母女關係。

近年來涉及家庭題材的電影,在母女關係的呈現上,有了很多變化,當然更多不是《兔子暴力》這種浪漫化處理的,而是比較粗糲的。

總之,你會發現,大家越來越願意去直面母女關係的主題。

《你好,李煥英》就是很直面母女關係,但也極其“順拐”,這其實並不多見。

更多的,從文晏導演的《嘉年華》(2017),楊雅喆導演的《血觀音》(2017),鵬飛導演的《米花之味》(2017),到張艾嘉導演的《相愛相親》(2017),再到楊明明導演的《柔情史》(2018)和楊荔鈉導演的《春潮》(2019)等等,這些電影基本上都變成,上來就是母女相愛相殺。

曾經《唐山大地震》(2010)那種傳統的壓抑委屈迴避的母女關係,早已不再。

母女之間,愛著又恨著,依賴著又折磨著,這種呈現越來越直露。

《春潮》中郝蕾飾演了一位與母親撕扯的女兒,而《盛夏未來》中她成了與女兒鬥法的母親。

與青春戲相比,《盛夏未來》中的母女戲或者說家庭戲,毫不遜色。

《盛夏未來》中,郝蕾與張子楓飾演的母女上演的鬥法大戰,其實是電影第一幕的敘事主線,也是第一幕最重要的、最具情節張力的部分。

那句“不能分手”,和那種吊兒郎當地透過遊戲與“海南水果王”的戀愛互動,都讓郝蕾飾演的母親,成為青春片中母親形象的一次突破。

所以,回到當下,無論是《盛夏未來》,還是《送你一朵小紅花》之類的現實題材,我們發現,男女主角跟他們家人的互動,他們的家庭關係,成了最觸動我們的重要一隅。

當原生家庭、女性議題

成為觸控現實的“唯一”路徑

如果同樣從青春片、從女孩為敘事主體的視角上看,《兔子暴力》相比於《盛夏未來》的時尚新潮,要滯後許多,與《盛夏未來》中“Z世代”的媒介化生存體驗相比,《兔子暴力》中的年輕人們彷彿滯後在了另一個匱乏的平行時空;而在直面現實、觸達現實的深度上,《兔子暴力》相比《我的姐姐》,又要遜色很多。

從如此慘烈的真實案件出發,幾乎取用了原案件重合度高達85%的人設、主線和細節,但在批判的落腳點上,電影的呈現是讓人遺憾的。

真實的底層互害的悲劇,能夠以原生家庭問題或女性議題覆蓋嗎?

我覺得不能。

假如仔細閱讀過《三聯生活週刊》的深度報道,你會為那種兩個窮困家庭中所涉及到的方方面面的細節,深感難過。

比如,原型媽媽其實是不堪忍受那個工人家庭的貧窮,而拋棄女兒離家的;

再如,原型女兒,其實十幾年來一直跟爺爺奶奶長大,她的父親再婚後根本不管她,學費都是由爺爺、奶奶微薄的退休金支付。班主任曾幫她向學校爭取了部分學費減免,並把幾百塊錢退給了來開家長會的父親,而奶奶知情後卻感慨“這筆錢兒子不會拿給自己”。

就這一個細節描述,足以讓人難過很久。

而被害女孩的家庭,又是另一種悲慘的局面。

她的父親並不是如電影呈現的——一個控制慾極強的有暴力傾向的父親。反而,是非常疼愛女兒,天天買菜做飯等她回家,並且不要求她學習多好、開心就行的那種,只因為女兒小時候得過病。

而被害女孩,又只是出於青春期女孩敏感的自尊心,提到過一句經濟條件不錯的養父母,竟然無意中導致了自己遇害的悲劇。

少女犯罪的悲劇,到底是如何釀成的,誰又該為這場悲劇負責?

南京南湖棚戶區的底層悲劇,涉及的社會問題太多了,底層的窮困,孩子的教育問題顯然是首要的,儘管原生家庭、女性議題也很重要。

從這個意義上說,《兔子暴力》的格局小了,或者像很多電影一樣在有意迴避。

誰也不能否認,性別議題、女性話題是近年來的熱點話題。但是很明顯,大家都在迴避這背後更大的問題。

在資本為了吸引流量挑動兩性對立而帶來的全球性別大戰的大潮中,真正的問題被擱置。

當女性問題、兩性問題被推到前臺,成為所謂最大的問題,那麼本質上更大的問題,是在被視而不見著的。這是一種倒退。

因為,平權的實踐,只會發生在某一個社會層次,而不是發生在整體的社會層次之間。比如說,顧佳們可能已經平權了,但在第一產業、第二產業中勞動女性,還都在忙著賺錢養家。

整體社會的那個貧富問題、階層失落不被言說,甚至在很多應該提到的題材中,都不被涉及,這是很悲傷的。

回過頭來說,家庭題材電影一直是一種記錄時代、反映社會和觀照個體的文化樣本。

正如近年來我們在大銀幕上看到的一樣,分崩離析的家庭俯拾即是,而完滿的家庭已然少見。

家庭觀念的持續變遷,帶來了全新的電影敘事選擇。讓家庭問題的懸置處理或半開放結局,作為另一種形式的“圓滿”被普遍書寫。

曾經的家庭題材國產電影中,多是有著宏大的時代背景,較大的時間跨度,以及較為複雜的家庭關係和人物關係。

而近幾年的家庭題材,越來越多地將視線聚焦於家庭本身,弱化環境對家庭的影響,家庭內部的衝突成為敘事的主要動力。《八月》《一念無明》《喜喪》《春江水暖》《吉祥如意》的微縮感是常態,而《地久天長》般的史詩式已經極其少見。

可堪欣慰的,是那種直擊現實的當下性與呈現社會陣痛感的勇氣。

【文/洛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