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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佩爾烙印 身為演員 她讓自己擁有了作者性

《亡情朱古力》

《維奧萊特·諾齊埃爾》劇照

《將來的事》

《鋼琴教師》

《女人韻事》劇照

◎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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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北京國際電影節特別策劃的冬季影展,推出法國新浪潮的旗手之一克洛德·夏布洛爾作品展,他的五部不同時期的代表作《漂亮的塞爾吉》《女人韻事》《包法利夫人》《冷酷祭典》《亡情朱古力》逐一亮相。這五部作品除了曾向世人宣告新浪潮誕生的《漂亮的塞爾吉》,均由法國甚至國際影壇的常青樹伊莎貝爾·於佩爾主演。因此,該影展也可以視為導演夏布洛爾與演員於佩爾的共同回顧展。

夏布洛爾是於佩爾合作時間最久、次數最多的導演。除了他,於佩爾那張看上去似乎永遠蒼白,沒有表情起伏的臉,還吸引過諸多名導。從影近50年,她合作的導演還包括法國的讓-呂克·戈達爾、莫里斯·皮亞拉、伯努瓦·雅克,奧地利的邁克爾·哈內克,德國的沃納·施羅德,荷蘭的保羅·範霍文,美國的邁克爾·西米諾以及韓國的洪常秀等等。她是他們心中共同的繆斯。

但縱觀於佩爾主演的影片,不論導演是誰,她的面孔似乎都是最大的標籤,成為歐洲乃至全世界電影裡抵禦歲月侵襲的象徵。時間當然改變了她的容顏,可是她所詮釋的人物,總是離我們那麼近又那麼遠。“她們”無論身處哪個年齡段或階層,不管具有怎樣的職業或外在性格,小小的身軀內總藏著瘋狂錯亂的因子,始終在外部境況的打壓或囚禁中尋求突破。

按於佩爾自己的話,“我喜歡扮演不尋常的角色,並將其演繹得儘可能尋常,因為我們都知道,悲劇與反常往往隱藏在常態之中。這是我喜愛這類角色的原因——在表演中體現衝突,試著理解善與惡如何共存。”

這讓她不僅沒有淪為各位導演手中的棋子,相反,她與導演們一道,甚至用超越他們的方式,以遊移在日常與邊緣的雙重形象,賦予不同影片裡的人物統一的作者屬性:她能夠遊刃有餘地在鋼琴教授、職業作家、家庭主婦、企業高層、哲學老師、過氣演員、工廠女工、古典婦人、犯罪分子等角色之間轉換身份,但始終帶著鮮明的“於佩爾”烙印。

更為重要的是,她那些拍攝於不同年代,講述多個時期女性命運走向的代表性影片,關聯世界大戰、法國五月風暴、歐洲尤其法國人口結構變遷等時代事件,以及當下社會環境對於女性的改造、重塑或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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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佩爾與夏布洛爾的合作,始於1978年的《維奧萊特·諾齊埃爾》。此前,作為希區柯克“迷弟”的夏布洛爾,已用《漂亮的塞爾吉》《表兄弟》《屠夫》《血色婚禮》等沾染犯罪、懸疑元素的作品,確立他與戈達爾、特呂弗等其他新浪潮大師迥異的創作偏好。於佩爾則在《玫瑰花戀》《編織的女孩》等影片中有過既出位又出色的表現,具備塑造不同性情少女的特質。

根據真實犯罪事件改編的《維奧萊特·諾齊埃爾》,夏布洛爾為於佩爾提供了詮釋一人兩面的機會,被她牢牢抓住。

上世紀30年代初期,在墨索里尼與希特勒的聯手之下,納粹思潮的波及範圍衝出義大利與德國,瀰漫在歐洲各地。法國年輕男性聚集在咖啡館表達政治主張,把企業紛紛破產等社會問題的癥結,歸根於黨派之爭以及時任領袖執政能力的不足,將國家的未來寄託在法國能出現墨索里尼或希特勒式的人物。與這些情緒激昂的年輕人相比,社會語境下的焦慮氣氛,讓女主角維奧萊特的人生走向迷茫與虛無。

她在家庭內外過著雙重生活,一方面做著父母的乖女,另一方面用身體換取金錢,在某個旅館為自己創造了另一方“自由”的天地。她感染性病並被父母得知,行為卻沒因此收斂,反而為了“小白臉”男友的吃穿用度,打起父母的主意,從小偷小摸發展成妄圖毒殺父母,好將家中財產悉數佔據,但只害死了父親。為了逃脫牢獄之災,她以幼年時曾被父親強暴申辯(影片並沒點明真假),不過還是受到社會與法庭的聯合審判。

影片結尾的字幕交代,維奧萊特1934年被判處死刑,但是經由法國幾任總統不同程度的赦免,她於1945年出獄,同時皈依宗教。重獲自由的她過上與人結婚、生養孩子的平凡家庭生活,直到1963年去世。

顯然,在夏布洛爾眼裡,站在社會與家庭對立面的維奧萊特,屬於二戰前後瘋狂時代的犧牲品。當時代趨於理性,她也不再是人群中的異類。

於佩爾當時儘管只有25歲,卻已用鮮少微笑的冷漠面孔,精準演繹了維奧萊特的雙重面向,帶出夏布洛爾對於時代的指控,讓她在當年的戛納電影節上首度捧得影后獎盃,從此也開啟了拿獎拿到手軟的征途——戛納與威尼斯電影節的最佳女主角桂冠,她均獲過兩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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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年後的1988年,夏布洛爾與於佩爾再度攜手,推出了同樣將女性處境放置在二戰背景下研討的《女人韻事》。

戰時充當德國傀儡的法國維希政府,將法國北部的大批男人與猶太人送往戰場或者集中營(其時緊張的社會氛圍在特呂弗1980年的《最後一班地鐵》中有過交代),沒被徵調的法國男人,是因可以完成德國人不願處理的“工作”,譬如清理法國同胞的屍體。留守女人生存下來的手段之一,是與駐守的德國士兵發生關係,導致孕婦數量明顯增多。鑑於維希政府嚴禁墮胎,不想生養的女性只能偷偷打掉腹中胎兒。

於佩爾出演的瑪麗從無意間幫助鄰居成功打胎得到酬勞中獲得啟示,悄悄在家裡做起“私人大夫”,偶爾結識站街女郎後,又把家中房間變作“旅館”收取佣金,兩項收入讓她兩個孩子的飲食條件明顯改善,夢想成為歌唱家的她也有了金錢與精力發展愛好。丈夫從戰場歸來,沒有讓她心生喜悅,她對他原本就無感情。丈夫沒有工作可做,把生命的意義寄託在用廢報紙(主要用來找工作)的圖文元素拼成的圖畫上面,這也加劇了兩人的緊張關係。

瑪麗其後與街頭偶遇的年輕男子(他正是那種由於能為德國人辦事而留下來的法國男人)成為情人,對丈夫愈發冷若冰霜。為了讓丈夫走出家門,她讓情人給他找了份在碼頭巡邏的工作,並不在意這份差事蘊含的危險——但凡有法國人挑事,德國人便會展開十倍的報復。瑪麗的舉動一步步刺激丈夫寫下舉報信,她因為從事兩樁非法生意被推向斷頭臺,沒能像維奧萊特般從命運手中獲取免死盾牌。

像《維奧萊特·諾齊埃爾》一樣,夏布洛爾在《女人韻事》中也沒有注入任何道德立場,只是以冷峻、疏離的手法,陳述了一出時代悲劇,帶出瑪麗不過是政府維護所謂顏面,用來“殺雞嚇猴”的祭品,側寫出其時法國女人謀生、法國男人“無用”的兩組群像——正如片頭字幕,“此片獻給那些有過相似經歷的人們”。

有趣的是,法斯賓德1979年執導的《瑪麗婭·布勞恩的婚姻》與本片形成對照。法斯賓德鏡頭下,德國女人瑪麗婭與丈夫新婚的次日,丈夫便去了二戰戰場,就此人間蒸發。瑪麗婭憑藉用自身的智慧和美貌打造的“通行證”,戰時從美國軍官、戰後從法國商人兩任情人身上,獲得經濟的來源與生活的飛躍。一直對丈夫念念不忘的她,最終盼到他的歸來,卻發現他已暗中與法國情人達成協議,她的身體成為籌碼,以滿足情人當下需求的方式,換取丈夫未來生活的保障,隱喻了德國戰後的經濟騰飛,是靠戰時被德國男性拋棄的德國女性又一次的犧牲換取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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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佩爾在《女人韻事》裡的多數時刻臉帶落寞,劇情行至後半段,她的眼神更近乎空洞,道出所飾角色對於不堪生活的適應與麻木。她唱歌跳舞或者與孩子、朋友、情人相處時的面帶笑顏,指向她對歡愉瞬間的希冀定格留存,屬於夏布洛爾有意設定的亮色。

順從生活、安於現狀與不甘如此、希望改變之間的差異,正是於佩爾在多部影片中抗爭的方向。只是造就差異的外因林林總總,既有大時代的無形之網,又有小範圍的可見束縛,她抗爭的方向也千差萬別。

皮亞拉1980年執導的《情人奴奴》,她掙脫沉悶的丈夫,奔向情人的床,是對法國五月風暴與歐洲性解放運動餘音的迴應。戈達爾同年拍攝的《各自逃生》,她從貧窮的鄉下來到繁華的巴黎淪為娼妓,身體成為抗衡花花世界的僅有資本。

夏布洛爾1995年導演的《冷酷祭典》,階級錯位成為矛盾的核心,她與同為底層人士的女伴聯手向富人舉槍施暴,變成摧毀階層鴻溝的唯一方式,就像以該片為靈感來源的《寄生蟲》,富人的死亡才讓寓言故事得以成立。範霍文2016年公映的《她》,為了免受或說少受傷害,她要用盡招數抵制現代社會隨處可見的精神與肉體暴力。米婭·漢森-洛夫亦於2016年拍竣的《將來的事》,她教授的哲學能否用來解決個體層面的情感與事業失落,以及社會層面的就業等問題,成為討論的關鍵。

當與生活的對抗遭遇重重障礙,甚至掉入命運的泥淖,於佩爾的表演給出兩種極端的處理方式。伯努瓦·雅克2009年的《阿瑪利亞別墅》與巴沃·德弗恩2016年的《紀念》裡,於佩爾將舊身份徹底埋葬,以新身份另起爐灶。獲過諾貝爾文學獎的奧地利女作家艾爾芙蕾德·耶利內克編劇的兩部電影中(施羅德1991年的《馬利納》與哈內克2001年的《鋼琴教師》),她則葬身火海或消失於夜色,帶出耶利內克對於當代女性困境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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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內克與於佩爾合作的另外幾部電影,2003年的《狼族時代》、2012年的《愛》、2017年的《快樂結局》,某種程度上與《鋼琴教師》一樣,都是他犀利刺向歐洲中上層知識分子或者說人類整體社會的利刃,要麼用於剝開他們偽善的面目,要麼提醒他們直視人類共有的困境——這種困境不會懼怕任何階層,財富與學識即便聯手,也很難找出化解的途徑。

《狼族時代》用連綿不絕的荒原景象映襯人類失去精神家園的可怕。於佩爾與她的家人尋找精神聖地的旅途,親身見證極端環境對於人性的碾壓,獸性籠罩的大地只剩無盡的殘暴與傷害,比那趟“雪國列車”上的殺戮場景還要駭人。

《愛》中的老夫妻退休前均是音樂教師,相互扶持的生活一如兩人畢生熱愛的古典音樂般優雅體面,但妻子的兩次中風打亂了他們活著的節奏,不僅讓妻子慢慢喪失尊嚴,也漸漸加重了盡心照顧她的丈夫的無力感——在幫傭眼裡對妻子不離不棄有著大寫人格的他,夢到一隻從後腦勺伸來遏制他呼吸的大手。飾演女兒的於佩爾戲份不多,但也感受到命運強加在父母身上的兩種刺痛。最終,丈夫在未徵得妻子同意的情況下,用“安樂死”的方式,讓兩人獲得解脫。

巧合的是,於佩爾2012年參演的另一部影片,義大利導演馬可·貝洛基奧執導的《沉睡的美人》裡,也丟擲“安樂死”是否有悖道德與人性的話題,同時亦像《愛》一樣沒有給出答案。不過影片中的於佩爾是“安樂死”的堅定反對者,她為了能夠喚醒躺在病床上的“植物人”女兒,放棄了鍾愛的表演事業。

人物設定上與《愛》構成一定呼應的《快樂結局》,鏡頭借用社交媒體的互動手段,引領觀眾進入一個上層社會家庭的內部,和和美美的“全家福”內,盡是成員之間的互不關心。於佩爾飾演的母親再婚的宴席上,她的兒子帶領幾個黑人移民前來“祝賀”,引得在場上層人士錯愕不已的筆觸,則與哈內克2005年的《隱藏攝像機》一道,說出歐洲社會對於以難民為主體的弱勢群體的憐憫與接納,有著清晰的限度。

在人口結構已然更改的歐洲大家庭裡,傳統意義上的歐洲人看待新移民的目光,表面看起來充滿文明與教養,其實深藏冷漠與虛偽,就像《快樂結局》中於佩爾雖對兒子的行為非常生氣,仍然從容地讓服務員為黑人兄弟另備了一桌美味。而她應對這起突發事件時的不動聲色,帶出了她那與生活息息相關的表演觀念。

“人們對於事物的反應很少是戲劇化的,除非他們遇到了極致的事件。當然,當你知道親近的人過世,你一定會有所反應。但大多數時候,即使你遇到了某種挫折,生活中,你並不會表現出很多。”於佩爾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