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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武稱範、中行氏先滅,晉國將歸於此家,只因各家改革方式不同

到了春秋中晚期時,晉國六卿強大起來,國君越來越沒有存在感。出現這種結果的根源,就在於公元前645年呂飴甥所主導的“作爰田”改革:改革之後,晉國公室土地全部私有化給士大夫階層,士大夫們向公室繳納貢賦以供養公室。

原本在藉田制下,民眾大多是依附於公室而生存。土地私有化後,土地上的民眾也劃歸於士大夫管理。更為致命的是,由於公室不再直接管理民眾,連晉國軍隊的兵源都完全由士大夫階層掌控。所以到春秋中期以後,強大卿族威脅到公室地位的例子屢見不鮮。為此,晉國公室不得不多次剪除威脅巨大的卿族:晉景公時,趙氏差點被滅族;晉厲公時,郤氏被滅族;晉平公時,欒氏被滅族……。

從晉文公初建六卿制度直到春秋晚期,晉國卿族中較為知名的有狐氏、先氏、範氏、郤氏、趙氏、韓氏、魏氏、中行氏、知氏、胥氏等等。這麼多卿族,到春秋中晚期後卻只剩下了範氏、韓氏、魏氏、趙氏、中行氏與知氏六大氏族,足見晉國內部權力鬥爭之激烈。

這六大卿族,是晉國內部多次權力鬥爭的勝利者,其實力足以威脅到公室。

公元前526年,魯國大夫子服回訪問晉國,回國後對正卿季平子說道:“晉國公室將要衰微了:國君幼弱,六卿強大而驕奢,這將成為一種習慣;習以為常之後,公室能不衰微嗎?”

季平子聽了,卻很不以為然:“你還小,怎麼懂國家之事?”

8月,晉昭公就去世了。10月,季平子在參加了晉昭公葬禮之後,不得不感嘆道:“子服回的話還是可信啊!子服氏有個好兒子啊!”

晉國之政遲早將歸於六卿,在東周已是眾人皆知。

可六大卿族之間彼此矛盾重重,內部明爭暗鬥不斷。六虎共居一山,必然還要決出勝負——晉國六卿中,到底哪一家才會是最後的勝者?

這時,一位歷史名人做出了獨特的預言。

吳國強大起來後,慢慢地也吸引到了不同國家的人才前往投奔,這其中便包括齊人孫武。孫武是優秀的軍事人才,自然受到了吳王闔閭的高度重視。

一次兩人在閒談時,吳王闔閭突然問起一件事情:“六位將軍分守晉國土地,誰會先亡?誰能固守其國?”晉卿都手握兵權,“六位將軍”就是指六卿。

見國君問起,孫武絲毫沒有猶豫,答道:“範氏、中行氏將先亡。”

闔閭又問:“誰為其次?”

孫武答道:“知氏為次。”

闔閭繼續追問:“接下來又會是誰呢?”

“韓、魏其次,趙氏不失故法,晉國將最終落入趙氏手中。”

見孫武如此篤定,闔閭極為驚訝,問道:“這是為什麼呢?”

孫武稍微緩了口氣,嚴正地解釋道:“範氏、中行氏治田之法,以八十步為畹,以百六十步為畛,而‘伍稅’之,其田制狹小,養兵卻多。‘伍稅’之法,讓公家積累了大量財富;公家富足了,養兵更多,主君驕傲下臣奢侈,無不希望以戰獲功,所以說這二氏先亡。”[1]

所謂“畹”、“畛”都是當時田畝計量單位,一畹大約是一畛之半。“伍”為當時基層行政單位,鄭國子產改革田制,就實行“田有封洫,廬井有伍”的改革。所謂“伍稅”,就是以“伍”為單位徵稅。

“伍稅”之法在鄭國推行後,讓民眾極為痛恨,紛紛大罵子產:“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疇而伍之;孰殺子產,我其與之!”由此可見,“伍稅”之法稅率確實較高,容易引發底層民眾的不滿。

範氏、中行氏推行“伍稅”之法,積累了大量財富,大部分用以增加私家軍隊。因為軍隊龐大,範氏、中行氏日夜都希望以戰獲功,這必然讓底層民眾的負擔更為沉重。如此,民眾還能長期擁戴範氏、中行氏嗎?所以,孫武認為,範氏、中行氏將會先亡。

接下來,孫武又繼續評價知氏、韓氏、魏氏:“知氏治田之法,以九十步為畹,以一百八十步為畛,而‘伍稅’之。‘伍稅’之法,讓公家積累了大量財富;公家富足了,養兵更多,主君驕傲下臣奢侈,無不希望以戰獲功,因此知氏繼範氏、中行氏而亡。韓氏、魏氏治田之法,以百步為畹,以二百步為畛,而‘伍稅’之。‘伍稅’之法,讓公家積累了大量財富;公家富足了,養兵更多,主君驕傲下臣奢侈,無不希望以戰獲功,因此韓氏、魏氏繼知氏而亡。”[2]

知氏、韓氏、魏氏同樣是採取“伍稅”之法,但與範氏、中行氏不同的是,這三氏的田畝制更大:知氏以九十步為畹,一百八十步為畛;韓氏、魏氏以一百步為畹,二百步為畛。同樣一“伍”人,這三家民眾所耕種田地面積比範氏、中行氏之民大得多;同樣稅率下,知、韓、魏三氏之民的收入也就更高。因為這三家對底層民眾的剝削程度比範氏、中行氏更輕,當然也就能生存得更為長久。

最後,孫武又評價了趙氏:“趙氏治田之法,以一百二十步為畹,以二百四十步為畛,公家沒有徵稅。[3]公家貧,趙氏養兵不多,主君謙遜下臣收斂,治下卻盡是富裕之民,所以說趙氏能鞏固其國。晉國最終將歸趙氏所有。”

趙氏的田畝制,在六卿中最大。這意味著同樣一“伍”,趙氏之民所耕種的田地面積最大。不但如此,趙氏居然還免徵田稅!正因如此,趙氏在六卿中獨樹一幟,是公家貧窮、民眾卻富。況且趙氏養兵很少,君臣執政態度謙和,自然更容易贏得民眾的擁戴。所以孫武認為,趙氏必然能獲得民眾長久支援,晉國將最終歸於趙氏。

聽了這番議論,吳王闔閭恍然大悟:“說得好。為王之道就清楚了,應該是要厚愛其眾!”

雖然孫武說得振振有詞,但後人難免生疑:趙氏如果不對民眾徵稅,趙氏手下那麼多文臣武將如何奉養?趙氏軍隊又怎麼裝備?趙氏不徵稅之說有些荒唐吧?

其實,孫武之前所說的“趙氏毋失其故法”,已解答了這一疑惑。

西周之初,周王國內普遍實行藉田制:民眾以耕種“公田”為代價來獲得耕種“私田”的權利。藉田制下,只需將“公田”耕種好,民眾的“私田”就不用再交稅:公田所得歸於公家,私田所得完全歸個人。這種模式,在周時稱為“藉法”,現代學術界稱之為“勞役租”。

晉國“作爰田”改革之後,唯有趙氏一直在沿用故有的“藉法”,沒有變革故有“稅法”。所以名義上趙氏沒有徵稅,但實際上趙氏已經向民眾徵收過“勞役租”了。

故有“藉法”下,公田與私田界限分明,農民在公田上勞作時常常偷奸耍滑,在自傢俬田上卻生龍活虎。《管子·乘馬》中,就指出了“藉法”的弊病:“地利不可竭,民力不可殫;不告知以時而民不知,不道之以事而民不為。”趙氏既然沿用“藉法”,趙氏土地的生產效率必然比其他各家都低。所以,趙氏養兵才會最少——收入少了,當然就不得不節流。

正因為認清了“藉法”的弊端,晉國其他五卿族才放棄了“藉法”,而採取了“伍稅”之法。“伍稅”之法,學術界多認為是“五分抽一”,即20%的稅率。但是,這種說法並不確切。

子產改革鄭國田制,實行“廬井有伍”。所謂“伍”,即鄉遂制下的“五家為比,使之相保”——“伍”就是當時的基層行政管理單位。將治下民眾分成若干“伍”,然後以“伍”為單位把田地全部分配給農民;到了收穫季節,公家再派人到“伍”上檢視莊稼長勢,選取長勢最好的一塊作為“稅田”,這就是以“伍”為單位的徵稅之法。“伍稅”之法,不再存在藉田制下“公田”與“私田”之分,所有田地都是由“伍”之人共同耕種,收穫之時再由公家確定哪塊田作為稅田。這樣,故有“藉法”下“公田不治”的弊病,也就得到了徹底根治!

“伍稅”之法,就與周宣王“不藉於千畝”後的“徹法”改革一樣:都是由“勞役租”改成了“實物租”。只不過,“徹法”稅率與“藉法”相同,都是十分之一。雖然稅率完全一樣,但由於管理模式不一樣,使得“徹法”下土地生產效率要遠高於“藉法”時代。

從“伍稅”之法的徵收方式可知,雖然其他五卿都改革了“藉法”,卻並沒有放棄集體生產模式,所以才會設立“伍”這一基層生產單位。

這是當時農業生產技術水平所限,暫時無法變革。

今人發掘出來的吳王夫差劍與越王勾踐劍都是青銅材質,足以證明春秋晚期時鐵器的應用仍並不普遍。以當時生產力水平,單個農民家庭無法承擔起繁重的農業生產任務。因此,即便改革了藉田制,將“勞役租”改成了“實物租”,但晉國卿族依然無法放棄集體生產模式。

但關鍵在於,孫武宣稱“伍稅”之法讓公家富、百姓窮,那“伍稅”之法的稅率到底有多高?

子產剛推行“廬井有伍”改革時,鄭國百姓都恨不得將他殺死。可三年之後,鄭國百姓切身體會到了改革的甜頭,又開始對子產大唱讚歌:“我有子弟,子產誨之;我有田疇,子產殖之。子產而死,誰其嗣之?”足見“伍稅”改革看似增加了百姓負擔,但由於生產效率大大提升,三年後鄭國百姓的收入都隨之增加,才會心悅誠服地唱起了讚歌。

由此看來,是不是孫武為人太過保守,才會得出“伍稅”之法剝削百姓更甚的結論?

早在管仲改革時,齊國就推出了“相地而衰徵”的田制改革。這次改革,齊人也放棄了“藉法”,將“勞役租”改成了“實物租”。身為齊人,孫武當然不可能意識不到“伍稅”之法的優勢,反倒去維護生產效率低下的“藉法”。

那為何孫武對“伍稅”之法卻如此不看好呢?答案也許就在子產的改革之中。

“田有封洫,廬井有伍”改革六年後,子產又推出了一項新政:“作丘賦”。在古代,“稅”主要用來祭祀、供養政府官員及其它政府日常開支,“賦”則專指國家軍費。春秋中晚期後,東周局勢日益動盪不安,子產不得不在田稅之外,又向鄭人徵收軍賦!一時間,鄭國上下罵聲不斷,可子產卻坦然面對:“有什麼危害?苟利國家,生死以之!”

因國防需要,子產不得已而增加軍賦;範、中行、知、韓、魏五氏“公家富,置士多,冀功數戰”,當然對底層徵收的賦稅就更高了。如此一來,“伍稅”之法後農民的生產效率再高,又怎能滿足各家頻繁征戰的需要?

由以上分析可知,晉國六卿中,範氏、中行氏、知氏、韓氏、魏氏都對藉田制進行了改革,推行“伍稅”之法。但範氏、中行氏分配給每“伍”之人的田地面積最小,知氏稍有增加,韓氏、魏氏又比知氏更大。因此在相同稅率下,知氏、中行氏之民賦稅負擔最重,知氏其次,韓氏和魏氏則更輕。趙氏的田畝制最大,卻仍然沿用故有“藉法”,每“伍”之人分配到的田地面積最大,民眾稅賦負擔也最輕。

基於這樣的分析,孫武才得出結論:晉國最終將歸於趙氏。

身處春秋時代,孫武沒能完全預言到戰國時代的變化:範氏、中行氏、知氏先後滅亡,確實如孫武所料;可晉國最終卻由韓、趙、魏三家所分,並沒有歸於趙氏一家。

無論孫武的預言是否確切,但經由《孫子兵法·吳問》一篇,卻讓現代人對於春秋各國的田制改革,瞭解得更為深入了。

[1]銀雀山漢墓竹簡《孫子兵法·吳問》,釋文參照《銀雀山漢簡兵書類文獻校譯》 張海波 著

[2]綜合銀雀山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孫子兵法·吳問》以及《銀雀山漢簡兵書類文獻校譯》一文整理而成。

[3]銀雀山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孫子兵法·吳問》原文為“公無稅”,整理者以為應為“公元(原)稅”。但“無”字繁體應為“無”,似乎不可能是由“元”字誤抄成“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