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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村莊叫大無邊,那裡是許多手藝人的故鄉

經常聽見大人說到“大無邊”,模模糊糊覺得是個不靠譜吹牛皮的話語,與可望不可及有點相關連。逐漸地聽得多了,又見到了許多與她有關事物,明白了她是一個自然村落的名字。

這個莊子裡有許多的手藝人和手工作坊。大人們常常提起她,並親密地接觸,息息相關。

有個賣零細的也是大無邊人,三天兩頭要來我們家門口一趟。我的鄉親們把挑著擔子下鄉賣、換零碎細小物品的貨郎叫“賣零細”,雖然是俚語俗稱書寫欠佳,但男女老少無一不是這個叫法,好像不知道世上還有“貨郎”這一高雅稱呼。

今天在這裡我還叫他“賣零細”,只是想回到泥土芬芳的鄉村鄉親們面前,不遜色了我那遙遠畫面的親切感。

大無邊賣零細剛進入我們莊子路口,就搖起了手鼓。鼓聲沉脆厚重。“咚、咚、咚樸咚、咚撲咚,樸咚樸昸咚樸咚,咚樸咚、咚樸咚。”這有節奏地聲音,被我一個小夥伴翻譯成:“來、來,買東西、換東西,鵝毛鴨毛換東西。換東西、買東西,龜甲鱉膀子換東西,來、來”。

這位賣零細的大家叫他大無邊賣零細。帶上大無邊,是另有兩位賣零細也經常蒞臨我們村莊。我們不叫他師傅叔叔伯伯,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誰,但三歲小兒都認得他:個個高子,穿著整齊整潔中山裝。炎熱夏天是雪白長衫,兩隻長袖是那麼地輕輕捲起一點點。左上方口袋一年四季掛著一支鋼筆。長長的臉潔白乾淨,看不見一根鬍鬚。牙齒也刷洗得乾淨潔白。他經常找一處陰涼的地方,歇下擔子,從一米高圓柱形大籮筐外取下懸掛在那的摺疊馬紮,手搖鼓再三地又搖幾遍,然後坐在馬紮上取下頭上一年四季如新、印著鮮紅“戰天鬥地”字樣的草帽子,朝胸前搧幾下後,開始忙著自己生意。

鄉親們很會生活,家裡有點現鈔是輕易不亂花拿去買東西,零碎的日用小商品賣零細那裡都有,過日子遺留下來的所有廢品就可以拿去換取你所需的小物件。

圍成了一圈人牆,又正值中午學校放學,小朋友們來了從大人縫隙褲襠裡鑽了進去,人牆加固了,力量在向內傾。大無邊賣零細有點急了,兩隻柱形大篾籮和上面木框鏡面裡陳列琳琅貨物的方型貨櫃不是銅澆鐵鑄的,快將擠扁危在旦夕。他像變戲法一樣,拿出一沓小人書,迅速分散給了幾個頭兒王:“別弄破了,看完拿過來。”話剛說完,眼前一下稀疏了許多。稀疏了不少,拿著雞蛋鴨蛋換東西的大娘大奶奶們站在外圍仍不敢湊到前面來。

母親拿來兩個牙膏皮和一雙破涼鞋要給我兌換蛔蟲藥。那年我幾歲了?整天的肚子痛,耽誤了唸書耽誤了玩耍,苦不堪言。一歲一粒葡萄糖鮮甜鮮甜打蛔蟲的藥,對於嗜甜如命的我這生物不就是一舉兩得天大的好事。哪知,一個牙膏皮在大無邊賣零細手裡被踢了出來:“這個不要。”母親問:“為啥?”

我怔怔望著大無邊賣零細,我第一次聽見他說還有不要的廢品。他說,“這個牙膏皮太次,沒有一點回收價值。”母親手裡的廢品不能換來我幾歲就幾個葡萄糖蛔蟲藥的全額。在母親稍稍遲鈍的一刻,大無邊賣零細在忙碌中又對我母親說:“老人家,明天我帶一劑藥來給你兒子喝,保準比吃葡萄糖還準靈。”根本不需要我的同意,母親高興地答應了賣零細的承諾,用手中的廢品換回了其它小物件。

賣零細一陣忙碌,廢品裝滿了後面的大篾籮,他稍作整理分配完兩頭的重量,坐下來,取下上衣口袋的鋼筆,在一塑膠封面的筆記本上認真記著幾家委託給他的事宜:

楊隊長請陶磚匠修鍋灶,哪天行?問小雞哪天能來捉?小伢子要彈弓給不給……

大無邊賣零細個子大,扁擔比常規的長得多,兩隻圓柱型大貨籃子像兩座小山被他挑起來了,彈型很強的扁擔在他步履的配合協調下,“小山”上下跳動,彷彿是他手中的提線木偶,邊走邊跳邊玩似地刷刷地遠去。

我們走在去上學的路上,目送他在另一條道上龐大的身影在負重前行。想起我窺見他在筆記本上寫的“小伢子要彈弓給不給”?原來彈弓是有的,有什麼顧慮不賣給我們嗎?

隔了兩天,大無邊賣零細如期到來,也在一箇中午吃飯休息的時間裡。他首先從圓柱型大籮筐裡捧出了一個有蓋的玻璃瓶,一瓶褐黑色湯藥遞給我的母親,並說道:“溫熱了,空肚子做兩次喝完。”母親說:“怎麼感謝你?”他說:“打下蛔蟲給我五毛錢。”

在蛔蟲藥喝下後的下次,大無邊賣零細又如期到來的時候,母親高興地給了他五毛錢。他客氣地說:“老師孃,有廢品的塑膠舊布爛衫鞋幫鞋底破銅爛鐵…什麼的拿一些也可以。”

我的肚子確實好了一個階段,等到又痛再次求他他的頭搖得和他的撥浪鼓一樣快了,不過他懇切地對我母親說:“我是不能行醫拿藥的,你會懂的。但是我對你講,叫你兒子講衛生愛乾淨,少吃生冷的食物。”

春天如期到來,鮮花如期開放。生活節奏如期輪迴,生命在無數個大小輪迴中豐富多彩。大無邊孵坊裡小雞小鴨小鵝孵化出殼了嗎?母親和莊子裡許多年輕、年大的母親們對它們可鍾愛了,每年春冬兩茬幼苗在她們手上調養飼餵下,雞婆下蛋滾滾不斷,大公雞天不亮就彼此高歌。它們給人們帶來了快樂,增添了經濟收入,送來了美味營養。

大無邊賣零細幾個都沒有“如期”來了,是無法回答滿足鄉親們“捉小雞”的問題心懷愧疚躲避什麼嗎?春天裡的孵坊是金色的殿堂,小雞小鴨幼崽是金疙瘩。幾天如隔世,這天他終於來了,他誠懇地面對鄉親女眷:“小雞太吃香,我給你們沒有排上隊。孵坊小雞被他方人已捉多少拔走了。”

這個訊息一傳開炸了鍋。不冷不熱的春天,正是小動物茁壯成長的時候,這還了得,經過一番“嘰嘰喳喳”後決定:“大家明天起大早趕到大無邊孵坊排第一班,非把小雞捉到手。”

拿錢把小雞小鴨從孵房老闆那裡弄回家,不能說買,叫捉,買小雞應說捉小雞。一個動詞“捉”,證明是活蹦亂跳可愛的小動物無二,是對幼小生命寵愛無限的講究,是鄉親們對生活呵護細微倍致不自不覺的人文體現。可愛的小雞,家家如去年那樣在精心地飼養著,早捉晚捉回家只是心情暫時不一樣而已,幾天過去依舊如常。

用棉花紡出紗來也是母親們日常家務後必須擠出時間的任務,精神好或拚著勞累夜裡紡到午夜,日積月累紗綻有了一定數量後,一匹老布就在大無邊出品了。

母親從小就會紡紗,紗紡出來粗細適中均勻有力度。這個手藝恰好在她生兒育女時發揮得盡致,恰遇一幫好夥伴和大無邊織布作坊的相得益彰。她們去大無邊布匠那商量織布時間和工錢,添紗和以後要交待的小事都由大無邊賣零細幫忙傳遞。

成品的老布除掉家用,多餘部分對外出售很暢銷,做襯衣被裡子大衣內襠什麼的,實惠結實暖和,省去了計劃布票份額。母親春秋冬一有空閒就與紡車在一起,“吱呀、吱呀、吱呀…”母親紡得暈了,心裡全是“是呀、是呀、是呀…”的。

是呀,日子裡有多少個“是呀、是呀…”只有紡車在不停蒐羅母親心中的柴米油鹽醬醋茶。是呀,父親身體需要營養;是呀,奶奶年歲已高,後事得準備了;是呀,當兵的哥哥好長時間沒來信了……

是呀,大無邊的其他手藝人輪番在我們村落忙這忙那,都是賣零細頭幾天回去捎話叫來的,只有不幸老了人需要請木工修棺材板安葬的人家,得親自派人去大無邊請來老木工。這個不得輕視無禮,也是對逝者的重視尊敬。

入土已安的逝者在活著的人心裡仍惦記不休,擔心他在冥間的生活起居,所以又盡人間所有生活用品用紙、糊紮成像模像樣的縮小版,在和尚唸完經道士超度後,一把大火把它們熱火朝天送到陰曹地府給了死去的親人才心安理得。

我還記得大無邊扎匠在冥屋大門上寫的對聯:日落西山還見面,水流東海不回頭;隱隱聽見木魚梵音盤旋在我的上空:生命是天、生命是地,是一切的一切。

又一個新年來到。母親在家迎接新年打掃衛生的時候,驚訝發現三哥一年前丟失的一隻回力鞋,而他已徵兵入伍半載有餘。而那隻回力當時在確定這隻再也“無覓處”後幾個月,母親萬分不捨與賣零細兌換了一些小物件。現在、耳邊,賣零細手鼓在響,母親悻悻地捧著手中這隻回力鞋,懊惱無奈地來到賣零細面前,惋惜地說:“一雙嶄新的回力鞋,生生被我們‘拆散’了,可惜了七塊八毛錢!”

大無邊賣零細一聽猛然一驚,似乎一切在他意料之中:“找到了!我說嘛,不會丟的。”

大無邊賣零細沒有按一貫的在下次如期而至,而是在第二天裡提前來到了我們村莊。母親又驚又喜接過了她半年前兌換過去的廢品――一隻回力鞋。

七塊八角錢的回力鞋的故事,是這年春節人們最喜悅的話題,遠在邊疆的三哥我也去信報喜分享了此事。

大無邊賣零細沒有收取母親半點報酬。對於他的買賣,父親說是“針頭上削鐵”。而他這種精神,寶貴地思維加人性化,遠遠超出了“七塊八角”,是多少個“七塊八角”不能比擬等量的。

母親把這雙回力鞋賞賜給我作為春節禮物。我穿在腳上走起路來輕鬆有彈性,一下子覺得高大了許多。

喜歡想象的我,心想:大無邊,你在哪裡?有天一日,我要拜訪你;“大無邊”裡藏有哪些箴言謎語,你的水土中含有哪些稀有元素?

寫到這裡正想擱筆收稿,猛然想起四十多年未曾見面同學群裡美女餘秀玲,她自我介紹也是大無邊人。她說大無邊是工匠與作坊年代早已過去了,現在都在外面幹老闆了、大老闆了。

好輕鬆,怎麼這麼有才呢?說幹就幹大老闆了,還都成了。

大無邊人取得的成就與我耳聞已相吻合,沒想到當年的幽約怨悱青春芳華的秀玲同學也是寶地人,讓我對她也對她更崇敬一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