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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子故事丨院士關注的“珍珠玉米”:山區農民與老種子的一百年

4月初,73歲的山西翼城老農民劉懷智會取下掛在牆上祖傳的“老種子”,隨著晉西南地區大地返青,這一季的玉米已經排上了播種日程。

事情過去兩年多,李學峰仍對那個秋天的傍晚,與“老種子”的第一次見面記憶深刻。山裡天色擦黑了,種質資源普查工作人員李學峰,跟著村幹部來到了位於公路邊的一位農戶家,這是當天他們最後一次入戶調查。屋裡開著燈,不知是不是因為燈光原因,“牆上掛的玉米看起來在閃光,嬌滴滴的。”那是李學峰第一次見到“珍珠玉米”。

去年年底,農業農村部發布了新的十大優異農作物種質資源,來自山西翼城的“珍珠玉米”位列其中,此前卻完全無人知曉。釋出會上,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國農業科學院作物科學研究所所長錢前,特別提到了它,作為“爆破玉米”的一種,它的爆米花率達到99%以上。錢前院士覺得它很珍貴,品相優於當前所有主流品種。可對這個種質資源當時的唯一持有者劉懷智來說,珍珠玉米是如此平凡,在祖祖輩輩的勞作中一季又一季地成熟,那藏在山裡的0。9畝玉米地,已悄悄經歷了100多個春夏交替。

2021年初,普查工作人員拍攝的種質資源持有者劉懷智與珍珠玉米。受訪者供圖

緣起

發現閃光的玉米

李學峰說,能見到珍珠玉米,純屬偶然。那是2019年10月初,第三次全國農作物種質資源普查,到了徵集資源的關鍵時刻。李學峰擔任負責人的山西新翔豐農業科技有限公司,承擔著包括翼城在內整個臨汾南部五個縣的種質資源收集工作。進村入戶走訪,是資源徵集的主要渠道,下鄉入戶那天,他恰好隨行。

入村後,村幹部帶領普查人員走訪的多為村裡的古院落,看起來破敗的房子裡,仍有不少農戶小心翼翼地珍藏著自己的種子。農戶會將種子放在一個陶瓷或陶土缸裡,工作人員到訪後,農戶就把缸端出來,翻蓋取出種子,如同展示家傳的寶貝。

李學峰記得,當時有農戶邊收起家裡的罐子,邊向自己說起村東北角的“老劉家”,“你們去過沒有?他家就在路邊上。”位於村東北角的劉懷智家,最初並不在入戶走訪的範圍內,因為這句話,“老劉家”成為當天李學峰一行在當地的最後目的地。

與之前走訪的古院落不同,“老劉家”院子裡有三四間瓦房,約莫建成不過二三十年。牛來忠是村莊的黨支部書記,他記得那天走到劉懷智家時,天幾乎已經黑了,劉懷智還在屋裡開了燈。

本身就不大的瓦房裡,支起個帳篷,屋子中間的火爐上放著一口鋁鍋。那是李學峰第一次走進劉懷智家,“你能明顯感覺到,這個農戶對生活沒有那麼講究,”他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但如果你注意到他那些種子和糧食的擺放位置和方式,就能感受到,這人對糧食和種子又是非常愛護的。”

屋裡靠牆的地方,整齊放著一溜大缸,裡面存著包括小麥在內的五穀雜糧。順著缸往上瞧,牆上如村裡的尋常百姓一樣,楔了些釘子,掛著的全是不同的穀穗和玉米。這種掛藏方式,是冷涼地區儲存種子的傳統習慣。其中,十幾穗帶著苞葉的玉米被綁在一起,開了燈的房間,光線還是有些暗,此時卻恰到好處,讓人一下注意到了那些玉米,“特別有美感,遠遠看上去,好像在閃光,嬌滴滴地被擺在那裡。”

確認

唯一的種植者

李學峰指著牆上那飽滿的玉米穗問劉懷智,“記得當時他也沒說名字,只說是用來炒玉米豆的。”說話間,劉懷智拿布把鍋一擦,放上一把玉米籽粒,開火後抓著鍋把就在那裡搖開了。

搖著搖著,李學峰聽出一些不尋常的動靜兒。“噼裡啪啦的,能感覺到這個玉米的爆破率很高。”後來李學峰往鍋裡看時,真就沒見到一粒不開花的玉米粒。手裡的玉米花,顏色很白,形狀對稱,儘管放入鍋裡時,玉米籽粒大小並不相同,但全部爆裂後,玉米花的大小是相對均勻的。

珍珠玉米籽粒色澤金黃,為爆裂玉米,爆花率為99%以上。受訪者供圖

實際上,爆裂玉米一直是玉米的亞種之一,同樣起源於美洲。早在1880年,美國率先開始了爆裂玉米的研究和商業化。到現在,已經形成完整的爆裂玉米產業。而我國爆裂玉米的研究和產業化則興起於上世紀八十年代,1986年,中國農業科學院的爆裂玉米品種“黃玫瑰”是從國外引入的雜交種後代中採用輪迴選擇方法育成的,也是我國第一個爆裂玉米品種。

在發現這個種質資源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包括在整個2020年,普查工作人員曾試圖在周圍的山區、縣鄉尋找“珍珠玉米”的其他種植者,但事實是縱然有人曾經聽說,卻再無跡可尋。

當地農民對於這種爆裂玉米的記憶還停留在三四十年前。那時農村電力不發達,貪玩兒的孩子會將幾顆玉米粒裝進口袋,放在學校的蠟燭或煤油燈下,藉助小鐵片受熱,只幾秒鐘,籽粒爆裂,這也是孩子們最得意的時刻。但誰也不記得,這種玉米是如何慢慢消失在田野的。時間流逝,普通農民劉懷智成為了整個種質資源的持有者,也是唯一的種植戶。

調研

小機率傳承的老種子

普查收集完成一年後,山西農作物種質資源普查與收集行動的階段成果展示會在翼城召開。

崔全福是翼城縣農業農村局副局長,他介紹,當時來自中國農業科學院作物科學研究所作物種質資源中心主任的李立會,對“珍珠玉米”作了很高的評價,“實際上,我們之前雖然感到‘珍珠玉米’這個資源應該是有價值的,但透過專家講解,才進一步意識到它的重要性和獨特性。”

成果展示會當天,李立會還去過劉懷智家。到現在他還記得劉懷智家用的是一口平底鍋,“一般的玉米花都是機器爆出來的,或者會用高壓鍋,可當時我們現場去的時候,老農戶竟直接用的是一口平底鍋。”

種質資源普查人員向劉懷智瞭解種子相關資訊。受訪者供圖

李立會說,爆裂玉米的品質一般會透過三個方面體現,“首先最重要的是爆花率,然後是爆花的大小和均勻度,最後才是口感。而且作為一個地方種,它與雜交品種最大的不同在於適應性,地方品種的適應性會很強。”

當天在玉米爆裂完之後,李立會如當年的李學峰一樣,特意拿起鍋尋找未爆開的玉米籽粒,“確實沒找到。只看到爆裂的玉米花很大,香氣也很濃郁。”此外,他還提到劉懷智家的“珍珠玉米”個頭也不算小,“是一般農家種的兩倍大,這意味著它的產量會比普通農家種高上許多。”

到了2021年11月,農業農村部召開的新聞釋出會上,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國農業科學院作物科學研究所所長錢前,在介紹全國十大優異農作物種質資源時,特別提到了翼城珍珠玉米,“這個品種是祖傳的,至少有100年曆史,只有1戶人家種植,這是一個珍貴的地方品種。專門用作做爆米花,我們經過現場鑑定,爆米花率達到99%以上,粒粒都能爆開,爆粒體積大,花瓣潔白,顏色大小一致,品相優於當前主流品種,極具開發價值。”錢前說,“這個資源能夠保留下來,是非常小機率的事件。”

機率確實小。大田玉米,新中國成立後至少經歷了七次玉米品種迭代,農戶們幾乎沒有任何理由與可能,還在種植某種“古老且小眾”的玉米。

講述

幾代人的執拗

“珍珠玉米”的名字實際上是李學峰團隊給起的。而在過往的若干年裡,劉懷智一家都稱它作“小玉米”,顏色鮮亮有光澤。

今年73歲的劉懷智,打小就開始和爺爺、父輩在田間忙碌了,種子是一代一代傳下來的,種植的方法也經歷了代代的承襲。在祖父輩的叮囑裡,自家的玉米“膽小”,種植地點要距離大田玉米遠些。於是此後許多年,每到栽種玉米的時節,他都要登上山頭去眺望,為的就是要選好一塊不會被大玉米“打擾”的地塊。

李立會到訪的那次,問起過劉懷智種植的過程、條件,“他就告訴我,每年種這個玉米之前,他要到山頭上去看一下,看哪裡不種大田玉米,當年他就在那種。”

“為什麼?”當時,李立會問。“如果有別的玉米,它們就會和我的小玉米傳粉,我第二年再種,種的就不是這個東西了。”劉懷智說。

接續不斷地種植“小玉米”的原因很單純。“因為好吃,習慣了老一輩傳下來的東西、口味。”劉懷智說這是他的一個“壞毛病”,“不愛嘗試新品種。”

小玉米就是“老劉家”裡的零食,多的時候,種植面積也不會超過1畝,2021年,劉懷智只種了1分地。劉懷智知道,小玉米產量少,與大田玉米更無法相提並論,當地有人吃爆米花,用的多是大田玉米,圖的是一個方便,“小玉米是給自己吃的,種多了賣不出去,就划不來了。”

幾代人的執拗,默默留下了爆裂玉米的老品種。“相當於玉米的一個純系,”李立會說,這意味著在後期育種時,中國擁有了培育更好的爆裂玉米品種的機會。畢竟在此之前,我國的許多爆裂玉米種質資源來自於國外引進,並沒有“土生土長”的資源可以利用。

保護

找個“偏僻的家”

劉懷智所在的村莊距離翼城縣城約有20公里,位於翼城東南,而東南部是翼城山地最密集的地區。在參與普查的工作人員看來,山區正是收集種質資源的重點區域。

“優異的農作物種質資源,到了平原幾乎就絕跡了,平原上的種植者是很難留住資源的。”科技讓良種豐產,也讓種植者在選擇老種子時卻步,李學峰解釋,老種子一般產量較低,對於規模化的農業生產者,以及以種糧為生的傳統農戶來說,幾乎沒有意義和價值。

山區不同,這裡因為重山而顯得閉塞,而從某種角度上,這閉塞也是優異種質資源的屏障。“落後的地方,反而能保護好的資源。”

李立會參與普查督導時,大多數目的地也都是公路尚未延伸到的地區,“到最後都是要走路走上去的。發達的地區交通便利、收入高,古老的地方品種早都被現代的商業品種所取代。”

但李立會提到,自然環境相對惡劣的地區,當下的商業品種也是很難適應的,“即便可以高產,穩產性也會受到影響。”李立會說,正是在這樣的地方,加上人們無法購置現代品種,老種子才得以儲存下來,而那些在某一方面獨特的基因,才得以延續。“這正是我們希望可以透過普查詢到的種質資源型別之一。”

農業農村部發布的十大農作物優異種質資源的宣傳冊上,區別於其他品種,“珍珠玉米”的簡介上有這樣一段話——“農戶種植於遠離其他玉米品種的山坡頂,防止串粉,這種自留種的方式,體現了我國農民對農業科學的高度認知和重視”。

專家在翼城檢視普查收集到的種質資源。受訪者供圖

“不要小看農民的智慧。”李立會一再強調。他補充說,即便是相對閉塞的環境,能夠留用至今的依然是農民在一代代實踐裡傳承下來的好品種,種植者或許無法拿自己的種子與市面上的商業品種比較,可經過代代傳承的資源,一定有特別之處。

劉懷智講述過自己在田間選育的過程,“哪個大一點,哪個好一點,都是要做選擇的,不好的要淘汰掉。”普查與收集,不單隻限於資源本身,李立會說,與之密不可分的文化也同樣值得被記錄。農家種中,何嘗不隱藏著生物與環境協同進化的過程。

四月了,村書記牛來忠提到,當地播種玉米的時間一般要等到清明節。劉懷智說,他的小玉米也是一樣。“最關鍵的,是還得找個偏僻的地。”種珍珠玉米的地方,也不是年年都固定的。到時候,劉懷智又會如過去很多年那樣,走上山頭眺望,挑一塊遠離大田和風口的地方,那將是珍珠玉米今年的新家。

新京報記者 田傑雄

編輯 張樹婧 校對 柳寶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