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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臨終關懷科,我送那些苦苦掙扎的肉體上路

1

“我媽媽什麼時候會死?”

這大概是他今天問的第十遍,一個九歲男孩,頭髮有點長,看起來很細軟,他趴在我的辦公桌上,頭歪向一邊枕著胳膊,已經趴了一上午。

“我不知道,可能幾天,可能一兩週。”我坦誠地回答他。

“不能再活一個月嗎?”

“夠嗆。你是個大孩子,”我停下正在狂補的病程記錄,轉向他,“我跟你說實話,我們可以讓她活一個月,甚至兩個月三個月,半年都有可能,可是她會整天昏睡,全身插滿管子,你叫她她聽不見,你握她的手她不會迴應你。”

“那她會覺得疼嗎?”他眨眨眼睛,睫毛是溼的,掛著新鮮的水霧。

“她昏睡的時候不會,但某一時刻醒來——不僅是疼,她會覺得害怕,覺得恐慌,覺得沒有尊嚴。你知道尊嚴嗎?”

男孩遲疑著搖頭。

“一個人有權利做一件事,他也想做這件事,可是別人用盡各種卑劣手段阻止了他,那他就失去了尊嚴。簡單來說,

尊嚴就是合理合法地去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的權利。

“我媽媽想做什麼?”

他眼淚湧上來。他這樣年紀的孩子,應該懂得一些事情,讓他明白他媽媽想做什麼。

“你的媽媽,她想行使她平靜死亡的權利。”

22床患者是個年輕女性,從ICU轉來的。所有轉入我科的患者,不外乎走向同一個結局,不管時間長短,他們都是將死之人。

我討厭和死人打交道,但我爸說這是個積德的工作,他倒是想得很開,以為臨終關懷和教堂牧師差不多。我沒有那麼多同理心,很難真正關懷他們。但我懂藥,懂裝置,讓他們沒有痛苦地走完最後一段路,我能做的也就這麼多。

這個患者才35歲,懷孕15周查出肺癌,不知道出於什麼考慮,沒有治療,前幾天剖腹產生下一個小丫頭後送去了ICU。懷孕期間惡性腫瘤生長甚快,腫瘤堵死了她兩個支氣管中的一個半,現在靠插管勉強維持一側肺的通氣,只要把管拔出來,用不上幾分鐘,就會窒息。

她的大兒子9歲,最近天天來煩我。

臨終關懷包括了對患者家屬的安撫和幫助其做心理建設,所以我不能趕他走。

我趕病程記錄很急,因為科裡每天都有人去世,去世的人都要出院,出院就要出病歷。我每天一大半時間都是坐在電腦前寫病歷,這小子纏著我,我進度陡然下降很多,於是我跟他說:“你妹妹在對面的新生兒病房躺著,你去求門口的小姐姐,她就會讓你進去看看妹妹,你不想看看她有多醜嗎?”

男孩的臉垮下來:“我不去看她。”

“你不喜歡她?”

小孩咬牙切齒地說

:“我恨她。”

小孩子的恨意是很可怕的,我一直覺得“恨”這個字眼和小孩子沾不上半點邊。但我覺得還是有必要替他瀕死的母親教育他一下。

我把男孩的椅子拖到我身邊,伸開胳膊搭著他的肩膀問:“你為什麼要恨她?你知道恨是什麼嗎?”

他甩開我,我又搭上,他掙扎起來,大聲吼叫,滿臉屈辱的表情:“我就是恨她!要不是因為她,我媽媽也不會死!我也恨你!你這個庸醫!庸醫!滾開!”

我鬆開手,他跳下椅子跑掉了。我們科不是ICU,雖然有很厚重的門,但家屬通常來去自由,男孩用力把門拉開一條縫從門縫裡擠出去。即使如此,門合上的聲音還是驚天動地。

我一直覺得這個門開合的巨大動靜是很多患者的直接死因。

緊接著我聽到有人呼叫,腳步聲驟起,有人來喊我,說18床不行了。

2

臨終關懷科成立沒有多久,很多人都是從別的科室抽調過來,他們還沒有習慣眼睜睜地看生命流逝而不施以援手。

我從容地站起來,整理好衣服,把剛剛被那個小孩扯得歪歪扭扭的衣領抹平扶正。整潔地見人是基本尊重,

尊重是很重要的,尤其是在這裡

18床是一個女孩,和剛剛的男孩差不多大,十歲,難治性白血病,化療很久,家財散盡,但還是越來越差。大夫勸家長放棄,家長搖擺不定,於是先送來我科維持基本生命體徵。

一般像這樣的患者,我們是不收的。讓他們在自己家裡度過生命的最後一段時光,能比在這裡更舒適更有幸福感。

我走過去,護士正圍了一圈,無從下手,因為孩子被她的母親緊緊抱在懷裡,她的臉貼著孩子的頭頂,閉著眼睛,像小時候哄睡一樣輕輕搖晃她,哼著不知名的歌兒。

孩子的父親握著孩子的手。

我看了一眼監護儀,心率33,血壓已經測不出了,她正在死亡。

在這裡死亡是一個過程,不只是一種狀態,你能看到這個過程,體現在監護儀的數字,患者的臉色,家屬的情緒,和周圍籠罩著的氣氛裡。

這種結束是我們的目標,科室開始運轉的頭一天,臨床院長來了一趟,他說:“你們是這座醫院的手,我希望對於那些現代醫學無法拯救的重患,在這裡能帶給他們直面死亡的勇氣。”

淨是瞎扯的。

我不相信人能平靜地面對死亡,我見過病重的中年人,家屬把他轉入我科,他問這是什麼地方,家屬說是另一個ICU。

他們不敢告訴他,他已經被放棄了,他們不敢說。而那個患者很想活著,他血氧只能掙扎著維持在82%左右,全身浮腫,腫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但他是醒著的,有護工給他擦身體,他會努力配合。

人的勇氣不是用來面對死亡的,死的人是解脫,活著的人才痛苦。

我們的真正作用,是給那些患者家屬以勇氣,去直面沒有家人的未來,讓他們想起那些死去親人度過的最後一段時光時,能心生寬慰。

“她走得很安詳。不疼,也不難受。”

那個孩子死掉了,她生前總是打針,已經成了習慣,但是每次有白衣服的人走近她,她還是會猛一哆嗦。她做了一次手術,因為化療藥物刺激血管,外周的淺靜脈都看不見了,做手術在鎖骨下邊的皮下放了一個輸液港,港體有一顆曼妥思那麼大,管道直通右心房。

她總是在摸那個“曼妥思”。

後來孩子的父母找到我,問我能不能把輸液港取出來,“不想讓她帶著那種東西走。”

我沒有答應,因為這不符合規定,也沒辦法報費。

3

至此,又有一對父母失去了他們的孩子。

而那個肺癌產婦,還在呼吸機的支援下勉強維持著。跑掉的男孩又跑回來,他很小心地撫摸他母親的眼皮,趴在床邊跟她說話。

只要他不來煩我,我也沒必要揪著耳朵教育他,我還有很多病程要補,還有死亡記錄要寫。

我們科接收患者的理由總是千奇百怪,有一次送過來一個帶管的兩歲女童,是神經創傷外科的大夫送來的,說孩子的父母離婚了,現在正在互相指責,並且誰都不肯為下一步治療簽字。

“其實也沒什麼下一步治療了。”大夫跟我說,“這孩子快不行了。”

她看起來只是胳膊上有一點擦傷的痕跡,但是其實傷得很重,蛛網膜下腔出血,顱內壓增高誘發腦疝,呼吸停止,瞳孔散大。是在路邊玩的時候,被過路的車撞飛了。

一同過來的還有肇事司機,一箇中年男人,焦急得不得了,一直在問大夫下一步怎麼辦。當他看到我們科大門的時候,顯得非常抗拒。

後來那個孩子在司機大哥的堅持下被帶回去,急診開顱清除血腫,術後第二天,又送來了。

“這次又是為什麼?”我問。

“父母放棄了。”大夫搖搖頭,“勸不聽。”

我突然福至心靈:“是這孩子之前有什麼病嗎?”

他看了我一眼,起先他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我都忘了這個問題的時候,他說:

“父母否認,但聽孩子奶奶說漏嘴,好像有孤獨症。”

我“哦”了一聲。

她在我科只待了半天,傍晚的時候病情惡化,於是又被推去了手術室,作為DCD的供體上了手術檯。她的兩顆小小的腎臟,移植給兩個很瘦的年輕姑娘,肝臟連夜送往上海,給了另一個和她年紀相當的孩子。

我真的很厭煩這種事,也不想評價。孩子的父母看起來並不需要安慰,孩子也不需要,她一直昏迷,什麼都不知道,即使她醒著也未必知道正在發生什麼。

但是那半天裡,有一次我去續藥,我碰到她的手的時候,小小的手突然蜷曲起來,緊緊握住了我的兩根手指。

那時候她手心還有活人的溫度。

我很害怕死。

我小時候太爺爺因肝癌去世,彌留的日子過得非常痛苦,整個人瘦削並且焦黃,像一片被火燒過的殘紙,躺在床上日夜呻吟。

我放學不願意回家,不想聽到將死之人的呻吟。而且每次我回去他都直勾勾地盯著我,看得很用力,讓我害怕。

後來他去世了,午夜夢迴站在他的病榻前,我突然明白了他為什麼那麼用力地看我,看每一個人,因為他不想死,但是

如果必須得死了,那他想聽我們說兩句柔軟的話,說我們愛他,會想他,說我們會永遠記得他,讓他不要害怕。

但是我們誰都沒有說。我們給他吃並不怎麼管用的止痛片,給他蒸雞蛋,給他買平時我們捨不得吃的東西。

但是誰都沒有說一句柔軟的話。

此後我活得越來越不體貼,即使我知道不應該這樣。我是科裡最暴躁的一個大夫,有時候甚至會和患者家屬在護士站吵起來。家屬們崩潰大哭,指責我,衝我咆哮,大喊大叫,我就讓他們滾出去。

但是沒有人投訴我,因為當他們冷靜下來,就會發現我說的都是對的,他們也沒有多餘的時間和心力來糾纏這些破事,一次又一次的崩潰之後,總能築起堅強的堤壩。

十年前,我懷著濟世的夢想學醫,十年後我覺得自己不應該在這裡目送別人上天堂。

我也想做那個能把他們留在人間的人,

而不是每天看著聽著進短出長的呼吸聲,和悲痛欲絕的家屬糾纏不清。

4

那個孩子每天下午都來看他母親,女人的情況沒有變好,但也沒有惡化,她就是帶著氣管插管,大部分時間處於鎮靜狀態,午飯過後我們會減藥,這樣下午她兒子來和她說話的時候,她能斷斷續續給點回應。

但是沒有鎮靜的帶管狀態其實很痛苦,想象你吃東西嗆了一下,咳個不停,這個異物一直在她氣管裡,她咳不出來,也不能說話,但是有咳的動作,有時候她的臉憋得很紅。所以她兒子一走,我們就立刻補點藥,讓她睡過去。

癌細胞在消耗她,她已經很瘦了,懷孕的時候那個寶寶也在消耗她,她孕期的體重幾乎沒有增加。

有一天下班,我終於又得見那個孩子的父親,一個年輕且高大的人,暴力拉扯著男孩的胳膊,像拎小雞仔一樣拖著他往前走。

男孩繃著臉,一步三回頭。

他的確是那孩子的父親,也的確是22床的丈夫,我簽字的時候見過他一面,僅一面。他從沒進來看過22床,備品每次都是男孩拿進來,一個大黑袋子,裡面是幾天的護理墊和捲紙什麼的。

22床住了一個月,肺癌轉移到腦,有幾次癲癇大發作都是在深夜,家屬不在,我們給了她一些止抽的藥,好讓她挺到與家人告別。

有一天她剖宮產生下來的小嬰兒滿月了,男孩走過來,一言不發地把一個紅皮雞蛋放在我鍵盤上,然後又一言不發地轉身走開。

我印象最深的一個患者,58歲,和一種我叫不上名字的口腔惡性腫瘤抗爭了八年,做了四次手術,無數次放化療,腫瘤細胞還是頑強存活下來,並且反撲得異常兇猛。

他的上頜骨在頭一次手術時就去掉一半,半邊臉塌下去,吸氣的時候往裡凹陷,我對著這副臉孔,聽他講述他八年來在絕望和希望中反覆掙扎的經歷。他口腔裡都是爛的,手裡拿著吸引器管,一邊說話,一邊吸走從嘴角流出來的血液唾液。

他清楚自己活不了多久了。

“兒子的房子拆遷,要搬來和我們一起住一段時間,小孫子剛兩歲,我在家,怕嚇著他。”

這是他來這裡的原因。

他躺不下,只能半坐著睡覺,晚上關燈以後查房路過,看到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坐著,不知道到底有沒有睡著。他張不開嘴,腫瘤細胞讓他的上頜骨下頜骨全都死了,凝固在一起,互相拉扯互相黏連,所以他也吃不下飯。

第一天我給他下了腸外營養,傍晚查房的時候他問價錢,擺手說不要了,太貴了:“給我點葡萄糖就行。”

後來我想送他去做個胃造瘻,這樣可以透過造瘻口用注射器打流食進去,相對便宜,而且方便護理。

那時候

我以為他總有一天還是會回家去。

他答應了,自己簽了字,可是因為插管困難,而且只能維持半坐臥位,麻醉科和胃腸外科全都拒絕了手術要求。

我又開始給他掛腸外營養,一個大活人,不可能在醫院活生生餓死。他看著袋子裡的懸濁液,總是趁我們不注意自己把滑輪關上,說是就當把一天的飯勻兩天吃。

實際上他沒花很多錢。他只住了一週,這一週的時間裡,血紅蛋白從90掉到30,家屬拒絕了輸血,又過了一天,他平靜離世。去世的時候,身邊一個家屬都沒有,他像往常一樣靠在床上,頭歪向一邊。

他跟我嘮嗑的時候總說起他的小孫子:“賊眉小眼的,但是怎麼看怎麼可愛,只在一兩個月的時候抱過他,後來長大了懂點事了,看到我就哭,我就不去了,我兒子每個月給我發很多照片,我就看著照片裡的小東西一天一天長大。上次的手術本來都不想做了,但是想想這小傢伙,覺得還想再活兩年……人力勝不了天命,我誰都不怪。

謝謝你們,讓我最後還能有個去處,在這兒我覺得安心多了。

5

22床日漸衰竭的時候,她的小嬰兒正茁壯成長。

男孩給我紅皮雞蛋的那天,我下班時聽到同事說,小嬰兒要出院了。

於是我拐進新生兒科區看她,生理性黃疸褪下去,小嬰兒白白胖胖的,醒著,大眼睛眨巴,手腳在空氣裡揮動。

她很好,所有檢查都正常,血胎屏障幫她格擋了所有可能傷害到她的東西,但是這個小傢伙剛滿月,就要失去母親了。

22床也要出院了,她比小嬰兒早一天,我和家屬談過話,簽了字,在那天上午停了她的藥,等她醒了,就拔了她的氣管插管。

那是她難得氣色不錯的一天,我見過很多這種迴光返照,她倚著被子費力地喘氣,她丈夫把小嬰兒放進她懷裡,她兒子把臉埋在她胸口,眼淚把病號服沾溼一大片。

我沒有靠過去,遠遠地盯著她的監護儀,血氧慢慢往下掉,掉到警戒線的時候我咳了一聲,她丈夫把兩個孩子送出去,自己又返回來,坐在她床邊,握著她的手。

然後那個高大的男人開始垂頭掉眼淚。

我又以為錯了,我以為他們的感情並沒有那麼好。

太陽從窗戶裡照進來,我們科有很大的窗戶,並且是坐北朝南,

每天都有太陽能照進來,照著這些苦苦掙扎的靈魂。

22床也死掉了,她死前癲癇又發作了一次,大小便把病號服弄得很髒,她丈夫為她處理後事,給她換上一條長裙,有些舊但很合身,然後帶她回家了。

主任找我談了一次話,因為我給那個死去的白血病孩子取出了輸液港,用借來的器械,並且借條上寫的名字是我們科主任。

他總有說不完的話來教育我,叨叨讓我在規章制度劃定的範圍內將心比心。

我吃雞蛋,並不聽他訓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