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馬晉一

【一】

《西遊記》原著第十八回，孫悟空皈依佛門，成了一名牽馬取飯的行腳僧，春去秋來伴隨著師父，便來到高老莊，按照劇情需要，他要在此處降服豬八戒了。

孫悟空決定戲耍一番這位長著一張豬臉的前天蓬元帥。戲精猴哥使了七十二變神通，變成高家三小姐的模樣，他要同這位醜漢子好好演一演對手戲。於是，就有了“豬八戒背媳婦”的詼諧橋段。

“高小姐”揪著碩大的豬耳朵，笑道，你這呆子還不快跑路，我父親早已請了法師，正要拿你這豬頭祭天呢，怎麼，你仍有心事弄些風花雪月之事。

且看豬八戒如何回答。“那怪笑道：睡著，睡著！莫睬他！我有天罡數的變化，九齒的釘鈀，怕什麼法師、和尚、道士？就是你老子有虔心，請下九天蕩魔祖師下界，我也曾與他做過相識，他也不敢怎的我。”

原來，豬八戒之所以有膽在下界逞能耍橫，大抵先前在天庭任職時，同九天蕩魔祖是前同僚，關係可能還不錯。正是因此緣故，豬八戒方在下界有恃無恐地強搶民女。

【二】

豬八戒口中的九天蕩魔祖師，又是何方神聖？

九天蕩魔祖師又名真武大帝（玄武大帝），至遲在戰國時期，民間便有傳說，其原為鎮守北方的神靈，神格地位並不算太高，僅為四方守護神之一（青龍、白虎、玄武、朱雀為四方星相，分由四神鎮守）。到了宋代，由於歷代皇帝普遍信奉道教，此時早被吸納進道教系統的真武大帝，神格地位有所攀升，事蹟也漸漸豐富起來。譬如《元始天尊說北方真武妙經》裡，就給他添了身世檔案，其原為淨樂國太子，生於淨樂宮，生而神靈，察微知運，長大成人之後，十分勇猛，唯務修行，發誓要除盡天下妖魔，不願繼承王位。後遇高人點撥，授以無上秘道，持寶劍入武當（太和山）修煉。功成圓滿之際，玉皇大天尊下令敕鎮北方，統攝玄武之位，並將太和山易名為武當山（《西遊記》基本沿用了這段身世說法）。他似乎成了專為降妖除魔而生的天神。

及至明代，燕王朱棣因得位不正（其發動“靖難之變”，奪取了侄兒的皇位），需要有神靈加持，便授意文人們編造一些神異事件，給自己頭上加點光環。於是便有傳說流傳開來，燕王之所以能取得帝位，乃因真武大帝顯靈相助（朱棣為北方起兵），這大概就有了君權神授的意思。作為投桃報李，燕王升格明成祖之後，即下詔特封真武為“北極鎮天真武玄天上帝”，並大規模地在武當山修建宮觀廟堂。由於上層建築有意推動，上行下效，真武信仰在民間也達到巔峰，一時信者甚眾，真武廟四處開花。

《西遊記》成書於明代，此時真武大帝神格地位已然頗高，譬如豬八戒下界為妖已有兩三百年之久，仍念念不忘，以曾做真武大帝同僚為榮，逢人張口便有誇耀。

【三】

真武大帝在《西遊記》的正式出場，大概是在六十六回。

唐僧在小雷音寺，為彌勒座下司機黃眉大王所擒拿。黃眉大王手中有個法寶，叫做“人種袋”，相當地厲害，但凡袋口一開，照面的人或兵器，不容分說便要被吸納進去。孫悟空屢次交手屢次吃虧，無計可施，只好跑到武當山真武大帝的主場，請求這位降魔的祖師施以援手。

令人玩味的是，這位以降妖除魔著稱的祖師，似乎對孫悟空口中那隻頗有大能耐的妖怪，並無太多興趣。想來真武大帝的顧慮，大抵有二。一來降魔之事，素來要有玉帝或元始天尊的批條，孫悟空空口而來，不符合舊有規制。二來妖精出自西牛賀洲，此處為如來佛祖的地盤，妖精來歷不明，或為某位仙佛大咖親信，故也不太好牽涉其中。

當然，為了打發孫悟空，真武大帝還是象徵性地派遣兩大幹將以及五隻神龍出馬。誠如原著表述，“我今著龜、蛇二將並五大神龍與你助力，管教擒妖精，救你師之難。”

【四】

原著裡關於真武大帝的戲份，大抵到此結束。但領銜出戰的龜、蛇二將，來歷頗為玩味。

根據《歷代神仙通鑑》所載，昔下界有六大魔王作亂，分為水、火、旱、蝗、瘟、妖，玉帝令真武領甲丁神將，同魔王戰於洞陰之野。其中旱、蝗、瘟、妖四大魔王，見降魔者來勢洶洶，便心生怯意，方一交手，便有了遁走的想法，但水、火二魔王，自恃通坎離之術（道教系統裡，坎為水，離為火），變作蒼龜、巨蛇，張口要來吞食真武。真武大帝大喝一聲，施展神通，一腳將龜踩於足下，一手掐著巨蛇七寸。龜、蛇告饒，拜服於真武。大帝憐二者之勇，便上奏玉帝，給二魔王爭取了“事業編制”，正式納入體制，分封為太玄水精、太玄火精，領令陰將軍、育陽將軍之職。

釐清龜、蛇二將的來歷原委，大抵也可窺出神仙同妖精的微妙關係。在野妖精有意或無意地將反抗體制作為敲門磚，進而獲得晉升體制的通道，同時，神仙為了擴張自己的勢力，也樂於招安一些有能耐的妖精。譬如如來佛祖就曾在取經動員會上，遞給觀音菩薩三個金箍（分為金、緊、禁三箍），暗示觀音可以破格將一些資質不錯的妖精納入佛門。

當然，進入體制的妖精，便不再是妖。它們又需將調轉槍口對準昔日的草莽同行，譬如龜、蛇二將，就曾多次在真武大帝降妖除魔的事蹟裡，留下汗馬功勞。再如孫悟空曾自詡天下第一妖，如今為了有限的招安名額，可以聯手龜、蛇二將，成了斬妖除魔的先鋒，這又是一個顯著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