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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流傳千古的鴻門宴上,為何樊噲說的話比項羽、劉邦還要多?

相信許多人在閱讀《史記》時,都會產生一個疑問:司馬遷明明沒有親臨歷史現場,為什麼能寫出那麼多精彩絕倫的細節?歷史寫作可以有作者的猜想與發揮嗎?準確客觀的記載和跌宕起伏的情節,是否可以兩全?

樊噲

其實,恰恰是在這樣的張力中,我們能看到歷史寫作的可能性。太史公告訴我們,歷史不僅僅是故紙堆的學問,也需要實地採訪,需要合理猜想,需要真實感受,真實與虛構的邊界,並沒有那麼分明。比如,那場驚心動魄的鴻門宴背後,便藏著歷史隱秘的細節。

司馬遷為什麼能寫出精彩細節?

《史記》中的鴻門宴故事,堪稱國人熟知的千古名篇,其中的人物對話和現場細節,讓讀者有身臨其境之感。司馬遷顯然沒親歷過楚漢爭雄的時期,鴻門宴的故事,對他來說,即便不算古代史,也算得上是近代史,但《史記》對此事的敘述,如同攝影機拍下的紀錄片,擁有令人難以置信的“清晰度”。既然司馬遷沒有親臨現場,司馬遷為什麼能寫出如此生動的細節呢?這樣“腦補”出來的記載,足夠靠譜嗎?

如果我們僅僅把它當成司馬遷的“腦補”,從文學虛構的角度看《史記》裡這類精彩的場景,恐怕有失偏頗。司馬遷對於歷史的態度極其嚴謹,後世不清楚的細節,不意味著司馬遷沒看到相關史料。更重要的是,司馬遷還做了一件許多書齋史學家沒有做的事情——採訪,也就是記錄口述歷史。

史料若只是孤證,顯然無助於接近真相,只有多重史料的比對分析,才能更加科學。司馬遷寫《史記》,並不只是從古籍中尋找史料,還會親自到歷史故事的發生地,採訪當地的百姓,從民間尋找歷史的蹤跡。實地考察的好處,是能讓史學家掌握最鮮活的史料,而且可以根據自己探訪的成果,與史書上的記載作比對,進而考據得出最有可能是事實的資訊。

史學家李開元在《論〈史記〉敘事中的口述傳承——司馬遷與樊他廣和楊敞》一文中,就提到司馬遷是透過樊噲後代樊他廣的講述,瞭解到了鴻門宴的故事細節,並將其寫入《史記》。也正是因此,在這次流傳千古的宴席上,本應是配角的樊噲表現極為亮眼,他說的話,竟然比宴席的主角劉邦、項羽還要多!

問題的關鍵就在此處。當後世讀者並不清楚歷史現場的細節時,只能透過史書中的描寫,來推測當時的情形。而史書和小說一樣,只要有人物和事件,必然帶有自己的敘事視角。絕大多數史書的視角,都是全景式的,但在《史記》中,在一些濃墨重彩的篇章裡,確實能看到類似個人視角的細節,鴻門宴便是典型代表。

樊他廣向司馬遷講述家族昔日的輝煌,訴說樊噲在鴻門宴上的功績,雖然有可能添油加醋,但仍然為後世提供了難得的歷史細節。透過這些隱秘的細節,我們才有可能發掘更多被遮蔽的故事,為探尋歷史真相找到新的出路。

鴻門宴 郭德福繪

樊噲是鴻門宴的真主角

眾所周知,鴻門宴是劉邦命運的轉折點,而細讀文字不難發現,這更是樊噲在歷史長河中最重要的一次亮相。

宴席剛開始時,樊噲沒有入席的資格,只能在軍門外等候。樊噲登場,是因為酒宴上出現了“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的情況,在危急關頭,張良偷偷溜了出來,請樊噲趕緊出手保護劉邦的生命安全。樊噲是劉邦的同鄉舊部,早年是屠狗之人,但在劉邦軍中立下了諸多奇功,很多次攻城都能捷足先登,在勇武和忠誠上,都被劉邦高度信任。因此,把幫助劉邦解除困境的關鍵任務,交給樊噲來做,也算合情合理。

接下來便是鴻門宴的轉折點:樊噲闖進來,要保護主公劉邦。樊噲為武將,按照一般邏輯,武將救主公,應該是憑藉武力,而這個故事中,樊噲卻是以智謀挽救劉邦於水火之中,甚至有點搶了張良的風頭。彪形大漢樊噲剛一進來,還未說話,就吸引了項羽的注意,說道:“壯士,賜之卮酒。”樊噲十分豪爽,也不推辭,接過酒杯,便一飲而盡。接下來,項羽賜給他的豬腿肉,他也用劍切開,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司馬遷對這一細節的描述,到了“動作分解”的地步:“樊噲覆其盾於地,加彘肩上,拔劍切而啖之。”這就像一部電影,在呈現主角心理變化時,要透過光影的變化,來展現人物表情和動作的細微變化。

接下來,樊噲說出一段經典的豪言壯語:“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天下皆叛之。懷王與諸將約曰‘先破秦入咸陽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陽,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閉宮室,還軍霸上,以待大王來。故遣將守關者,備他盜出入與非常也。勞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賞,而聽細說,欲誅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續耳,竊為大王不取也。”

在後世不少人的記憶裡,樊噲只不過是個有勇無謀的武將,但樊噲在此時說的一番話,簡直有春秋戰國時縱橫家之風,不僅有理有據,還能結合暴秦的典故,讓其言論有了當時最具道義合法性的根據——反對殘暴不義,仁德者才能擁有天下。再加上之前樊噲飲酒吃肉的誇張動作,把項羽立刻鎮住了,這就為劉邦逃離現場爭取了可能性。

項羽反應遲緩,沒能抓住時機,讓劉邦藉口上廁所的時候逃走了。這對項羽來說,當然是無法挽回的損失,但從“歷史成功者”的視角看,這是劉邦在成功前最兇險的經歷之一,而幫助他化險為夷的人,不僅是出謀劃策的張良,更是直面危急時刻的樊噲。

至此,樊噲的“精彩表演”還沒結束。劉邦問樊噲該怎麼辦,樊噲回答:“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如今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何辭為。”

如果說前面樊噲的一番豪言壯語,已經令人驚歎了,此處他說的話,更不尋常。雖然劉邦遇到了危險,但竟然在慌亂中問樊噲怎麼辦,而不是問張良,或者自己直接下命令,這似乎不合常態。但如果我們意識到這個鴻門宴的細節,很可能出自樊噲後人的講述,那麼這不尋常之處,也就能說通了。

樊噲回答劉邦一番“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話,其實也貼合其身份。一般來說,人們在比喻的時候,都會選取自己熟悉的事物。樊噲早年就是屠狗之輩,對屠宰的話題自然再熟悉不過。情急之下,把自己的命運聯想到等待屠宰的動物,也是人之常情。當然,這裡為何用的是“魚肉”而非其他牲畜,後世就不得而知了。事實上,對於歷史現場對話的還原,即便當事人也未必能做到完全一致,並不排除樊噲在追憶往事時,將當時的語言進行文學化加工的可能性。更何況,樊噲的原話,也未必就能被後人一字不落地記住,在故事流傳的過程中,事件要素出現變形,也是十分常見的情況。

《史記·樊酈滕灌列傳》中為樊噲立傳,亦有對鴻門宴故事的敘述,其內容與《項羽本紀》差不多,這也從側面說明,鴻門宴故事最精彩的場面,恐怕就真的來自樊噲的視角。樊噲前前後後的表現,成為鴻門宴上最精彩的瞬間。歷史上,鴻門宴的主角,當然是劉邦和項羽,但從史書敘事的層面看,樊噲才是鴻門宴故事的“主人公”。

劉邦連襟,受呂后牽連家道中落

樊噲視角下的鴻門宴故事,通過後代的相傳,在其孫樊他廣的時候,終於有機會講給司馬遷了。而且,此時的樊家已經沒落,樊他廣更有可能會把爺爺樊噲在鴻門宴上的表現,視為“從龍之功”,希望司馬遷把它記在史書上,進而銘記樊噲對劉邦和漢朝的功勳。

樊噲的歷史地位雖然比不上漢初三傑,但也是劉邦帝王霸業中不可忽略的力量。《史記》上記載,樊噲的戰績是:“斬首百七十六級,虜二百八十八人。別,破軍七,下城五,定郡六,縣五十二,得丞相一人,將軍十二人,二千石已下至三百石十一人。”漢朝開國後,樊噲被封為舞陽侯,後來升為左丞相。樊噲還娶了劉邦夫人呂雉的妹妹呂須(也有記載為呂嬃)為妻,算是外戚,這讓他跟呂家的命運緊緊綁在一起,也因此在政治勢力變化時,後代受到了牽連。

《史記》對樊噲身後的家族歷史,記載不多,但從隻言片語中,也能讓人看到,樊噲的家族從第二代其實就已經開始沒落了。實際上,當他們與呂雉家族建立了剪不斷的關係時,就已經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了。

劉邦死後,繼承人漢惠帝性格懦弱,大權旁落,呂雉及其家族勢力長期把控權力,引發劉家及其效忠者的不滿。太尉周勃、右丞相陳平等人密謀,平息諸呂之亂。與呂雉有血緣關係者,在變亂中都難逃一死。樊噲與呂鬚生下的樊伉,一度享受榮華富貴,但在諸呂之亂中被牽連和誅殺。

幸好樊噲還有個庶出的兒子叫樊市人,沒受牽連,將樊噲的血脈存續下來。樊市人年紀輕輕就死了,才活了二十九歲,他的兒子便是樊他廣。不料,後來樊他廣因為得罪了一個門客,此人竟向漢景帝告狀,說樊市人沒有生育能力,樊他廣並非其所生。我們並不知道這是否是真的,但漢景帝還是以此為理由,將樊他廣貶為庶人,樊噲家族也就徹底沒落了。

所幸,家道中落的樊他廣有機會向司馬遷講述家族昔日的輝煌,透過史家之筆,為後人帶來了第一視角的鴻門宴故事,也將樊噲在鴻門宴上的英姿定格成永恆的歷史影像。

歷史的奇妙之處就在於,後世永遠不能真的回到歷史的現場,只能透過敘事者的視角來看歷史。歷史學家的本事,就在於能透過講述者的記憶,來發現歷史現場那些不同尋常的細節。

從某種意義上講,真正的歷史恐怕是被遮蔽的,而敘事者在講述歷史時,並不能做到絕對意義上的客觀。即便他會努力呈現歷史的真實性與客觀性,但難免會帶有主觀色彩。更重要的是,會帶有自我的視角,而對於史料匱乏的上古歷史來說,類似樊噲式的視角,幾乎就成了孤證,後世只能在他的記憶和講述中,儘可能地尋求歷史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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