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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評論丨評電視劇《我們的婚姻》:切近的表象之下,是對現實的再度遠離

《我們的婚姻》一劇以全職媽媽沈彗星重返職場而引發的一系列家庭矛盾為主線,串連起另外三位都市女性的婚戀經歷。而劇中這四位女性人物恰好表徵了當下都市女性的幾種婚戀狀態,勾畫出了一幅都市女性的生存圖景。

這些女性人物中,沈彗星立定主意要告別全職媽媽的生活,進入職場去實現她的人生規劃和自我價值。蔣靜作為她的參照,則一心一意只想做好家庭主婦,但每筆開銷都要向丈夫伸手又使她覺得低人一等,併為丈夫的頻頻出軌而不勝其擾。作為職場女強人的董思佳則是沈彗星與蔣靜的反面對比,她家的家務事和孩子全由丈夫一手打理;但沒有工作的丈夫卻使董思佳覺得沒有面子。大齡未婚的黎小田則代表了當下都市女性的又一狀態:財務自由、精神世界富足,對婚姻則寧缺勿濫,卻不可避免要承受催婚的煩惱和非議。

可以說,《我們的婚姻》正切近了當下部分女性觀眾在現實中所遭遇的痛點。這尤其能從微博上該劇轉發率較高的幾個影片片段中透露出來。這些片段中,沈彗星或言辭犀利地戳破丈夫盛江川的謊言,指出他將家中“男主外女主內”視為更有效率的分工模式,實際是以妻子的犧牲來成就自己的事業;或冷嘲熱諷當下社會在評判好妻子和好男人時的雙重標準。因為這些關於女性生存真相表達,《我們的婚姻》引起了女性觀眾的共鳴和關注。

不僅如此,該劇也表現了女性之間的互幫互助。如在沈彗星找工作四處碰壁時,是黎小田為她介紹了面試的機會;董思佳僅在會議室旁聽了沈彗星的面試,為其想做一個”獨立、自信、有力量“的媽媽以為女兒的榜樣而打動,便決定聘用她;而在沈彗星因為加班而分身乏術無法照顧女兒時,是蔣靜施以援手。與此前的宮鬥劇中動輒以姐妹反目來推動情節發展的做法,《我們的婚姻》在表現女性個體的關係方面有明顯的長處;且這種女性個體之間的互助也突破了《三十而已》等劇將姐妹情誼侷限於閨蜜小圈子的設定。從這一角度說,《我們的婚姻》也在隱約地觸及了建構女性同盟的議題。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正是董思佳聘用沈彗星這一情節,透露出了該劇最大的弊端。與當下的眾多職場劇一樣,《我們的婚姻》在表現沈彗星職場生活時也顯得脫離現實。劇中,沈彗星被設定為對自我理想與信念極為堅持的人物。她對當下職場的判斷也帶著天真的理想主義。她以為在做了近六年的全職媽媽之後仍可以如應屆畢業生一樣進入職場工作。這種理想主義在她求職時與現實產生了激烈碰撞。但劇中的碰撞也僅限於此。正如她被董思佳聘用一樣順利,隨著她進入投資公司,沈彗星的職場之路便似乎總有好運氣陪伴左右。一進公司,她便機緣巧合地參與了怒火音樂節專案的宣傳策劃。接著,在她鍥而不捨的堅持下,被全公司當作笑話的“夕陽紅”專案三驥公司也獲得了一筆投資,並因此而得到了公司老闆對她“眼光獨到”的誇獎;而她也因此得以參與到公司最為重要的專案之一中去。最後,沈彗星甚至得到丈夫盛江川的肯定,認為堅持理想主義的她比自己更能勝任投資人的工作,甘願辭職在家照顧孩子和家庭,做沈彗星的後盾。沈彗星的困難,是缺少一個負責任又時間自由的保姆;而她遇到的最大難題,是父親骨折、繼母負氣離家後不得不獨自照顧幼女弱弟時的雞飛狗跳。

可以說,沈彗星從未遭遇六年職業空白與當下職場現實之間的落差與脫節,也未遭遇全職媽媽重返職場時所可能碰到的隱形歧視。從得到工作開始,她就以高度的專業和飽滿的熱情在職場上一路高歌猛進。而與此同時,劇中的另一個全職媽媽蔣靜當年在產後重返職場時,等待她的卻是降薪降職,最終倒逼她迴歸家庭。而現實則遠比蔣靜的遭遇更加殘酷。劇集儘管注意了這一事實,卻只是一筆帶過。這樣,透過沈彗星之口而發出的女性自強與奮鬥之聲,呈現在劇情中卻成為編劇“金手指”加持之下順暢的職場之路;而該劇也因此成為一部臺詞金句頻出、觀照現實時卻平滑無力的創作。如果說,“霸道總裁愛上我”式的言情劇、甜寵劇是以甜蜜愛情的書寫來粉飾兩性關係中存在的性別、階層權利的不平等;那麼《我們的婚姻》則以女主角順暢的職場之路美化了全職媽媽重返職場道路的艱辛,從而使女性的現實困境再度被遮蔽。

另一方面,雖然《我們的婚姻》充分表現了婚姻生活中的齟齬,但對於沈彗星與盛江川之間夫妻矛盾的解決也過於簡單了。劇中安排盛江川出於無奈帶女兒出差,在獨自照顧女兒的幾天中,盛江川體會了帶孩子的不容易,理解了妻子近六年來的辛苦付出。這種理解緩解了二人之間的矛盾,甚至挽救了瀕於瓦解的婚姻。職場媽媽長期輾轉於工作壓力與母職束縛之間的困境,《我們的婚姻》以伴侶的換位思考輕鬆解決了。這雖然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面對現實時到底過於理想化也過於輕飄了。而更進一步的,劇集開篇由沈彗星的婚姻經歷與憤懣所關涉的性別不平等問題在此也被悄然替換為夫妻問題、情感問題。

有趣的是,從第19集開始,《我們的婚姻》開始在片尾增加了題為“幸福必修課”的“情感講座”,並以此為話題標籤在微博上邀請網友參與討論。在這一“講座”之中,情感專家以劇中情節為出發點,引申出對情感關係中可能產生的問題與矛盾的探討和解決渠道。如其認為沈彗星將盛江川趕進“小黑屋”、二人分居的做法無益於解決夫妻矛盾。但這裡,沈彗星與盛江川產生爭執的原因則完全被擱置了。那是沈彗星同樣作為金融系高材生卻只能以家屬的身份陪同丈夫參加創劍論壇,並被趕出會場後受挫的自尊,是她第一次正視自己被視為丈夫的附庸並決心擺脫這一處境的開始。而“情感專家”在此則輕描淡寫地將矛盾可能化解的渠道歸為“一個擁抱”。這一方面使沈彗星揹負起夫妻關係緊張的主要責任,另一方面也再度擱淺了關於女性困境的關照和探討。顯而易見的,透過這一“幸福必修課”的設定,劇中所涉及的諸多性別議題,如全職媽媽被困厄於家庭之中、家務勞動的價值無法得到肯定和尊重、職業女性被與母職捆綁、單身女性被汙名化等,都被悄然置換為情感關係問題;關於女性追求解放和獨立的探討被淺薄化為兩性婚姻問題。《我們的婚姻》確曾切近過女性現實生活中面對的困境,但這種淺薄化的處理則使這種切近成為了再度的遠離。

《我們的婚姻》透過沈彗星之口大量地、有力地輸出了有關性別權利平等、家庭分工價值等觀點,使該劇甫一播出便吸引了較高的關注度和討論度。遺憾的是,雖然劇情爆點不斷,但該劇仍沒能以相應的劇情架構來輔助價值觀的強勢輸出,更似在有意無意間將其所開啟的探討輕輕放過了。最終的結果是臺詞金句不斷,劇情卻隔靴搔癢。尤其是大結局中,劇中的四位女性都渡過了婚戀危機,也完成了自我價值的實現。在大團圓的話語中,女性的現實困境被消弭乃至消失。這種過度理想化和順利的成功,使得劇情進一步遠離了現實的複雜和殘酷,而成為一個肥皂泡般五光十色的成人童話。

隨著“她時代”的開啟及“網路女性主義”的興起,在某種程度上,對於性別話語的利用成為一種“流量密碼”。性別平等、婦女權益等話語的加入,有助於提高劇集的關注度並保證收視。這種徵用的可能結果,就是如《我們的婚姻》這樣,在切近女性困境的表象之下形成的反而是新的遠離,在突圍之中完成的卻是再度的陷落;最終則可能使女性的發聲成為消費社會話語場中一處無足輕重的雜音。這正是我們需要警惕的。婦女權益的實現並不能僅依靠價值觀的輸出,也不能依靠懸浮劇情的造夢。

作者:蔡鬱婉(文學博士、中國藝術研究院助理研究員)

編輯:範昕

策劃:邵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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