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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意簡短 妙趣橫生:徐志摩致傅斯年的一封信

“祝你胖壽無疆”。徐志摩熱情真摯,傅斯年剛正嚴明,兩人交往方式親切而瀟灑,情誼親密無間,是為一段佳話

傅斯年和徐志摩是兩種性格的人。一個是著名史學家,性情暴躁,剛正嚴明;一個是著名詩人,性格隨和,浪漫多情。但他們都率性純真,重義多情,遂成為很親近的朋友。他們都是人世間稀有的天才,也都在自己的人生事業上創造了輝煌成就。可惜蒼天無情,過早地奪去了詩人徐志摩的生命,十幾年後又奪走了史學家傅斯年的生命。儘管他們在開放的時代文化語境中都成為備受關注、深受愛戴的人物,但他們間的交往卻沒有得到認真梳理。好事者翻閱文林雜俎,發現徐志摩致傅斯年的一封信函,如獲至寶。大資料顯示,這已經引起過關注,但細讀信件,覺得其中透露了些許有意味的資訊,仍有分享價值。

徐志摩給傅斯年的信,簡短快意,妙趣橫生。

傅大哥:

我叫新月寄一份我第三集詩的校樣給你——供給你一個出氣的機會,好不?

詩刊二期印得有三百多處錯,尤其大雨的長詩,一併送你換罵!

我十二又得滾了。祝你胖壽無疆

志摩

七月九日

徐志摩致傅斯年的信

徐志摩果真是天才靈性的詩人,隨便寫來便情趣橫生,讀書信,聽語氣,可感受到他們非同尋常的情誼,也為鉤沉他們交往的蹤跡提供了稱得上豐富的資訊。而那瀟灑的字型,也顯示出沙揚娜拉般的隨意。

這封信寫於1931年7月9日,新月《詩刊》第三集出版之後,徐志摩遇難之前,應該是他寫給傅斯年的最後一封信——查閱徐志摩和傅斯年遺札,都沒發現再有書信往來。

徐志摩出生於1897年1月15日,傅斯年出生於1896年3月26日,按陰曆他們是同一個屬相,按陽曆傅斯年長一歲,故徐志摩稱其“傅大哥”。但並不是比他年紀大的,他都會這樣稱呼,“傅大哥”及其“胖壽無疆”的祝福,道出了他們誠摯親密、率真隨意的關係。

這源於他們“兩度同學”“兩年同事”的情誼。

首度“同學”是在北京大學。傅斯年1913年考進北京大學預科,三年後修完預科課程升入本科國學門;徐志摩1916年到天津北洋大學預科讀法學,次年隨北洋大學法學科併入北京大學,與傅斯年成為北大同學。

他們學的專業不同,志趣也有明顯差異。傅斯年醉心國學,在劉師培、黃侃等先生指導下潛心攻讀,志在承繼“太炎學派”衣缽,心無旁騖;徐志摩雖在中學讀書時就發表過詩歌和文學評論文章,且詩性靈動,卻沒有選擇感興趣和擅長的文學。他對學業並不特別用心,喜歡結交學界名流,尤其崇拜梁啟超,還舉行了很正式的拜師禮。當時北大學生人數雖然不多,但他們交往的圈子不同,“同學”卻不一定相識。

徐志摩在北大就讀時間很短,與傅斯年同學大約一年時間。在傅斯年走出舊學營壘投身新文化運動、發表文章倡導文學革命時,他已經離開北大——他1918年赴美留學,仍讀政治經濟學,對國內的新文化、新文學運動沒有給予特別關注。傅斯年創辦《新潮》雜誌,鼓吹文學革命,在師生中聞名遐邇時,徐志摩還在美國讀學位,受新文化運動影響,興趣逐漸轉向文學,並獲得文學碩士學位。他應該從《新青年》《新潮》雜誌上讀到傅斯年的文章,即便沒有多深的印象,也有助於後來的交往——畢竟,“北大同學”是鑿鑿的事實。

《新潮》雜誌創刊號

再度“同學”是1920年,地點是英國倫敦大學。

是年1月傅斯年留學英國,在倫敦大學師從史陪曼教授研究實驗心理學,兩個月後徐志摩到該校的政治經濟學院讀博士學位。這次“同學”約一年時間,因徐志摩轉入劍橋大學皇家學院而結束。但同為海外學子,同在一校讀書,他們見面來往的機會還是很多的。傅斯年家境貧困,很小就背井離鄉遠到天津求學,較之一般青年顯得成熟穩重,比家境優越、自由詩性的徐志摩更見成熟。傅斯年性格豪爽,熱心助人,有時把別人的事當作自己的事謀慮操持,海外留學時就表現得很突出,自然也會關照“愛惹事”的徐志摩,“傅大哥”這個稱呼應該是這個時間開始的。

當時英國聚集了很多中國的青年才俊,他們留學海外,沒有家庭羈絆和人事牽掛,且才氣飛揚,青春浪蕩,讀書之外少不了聚餐郊遊,也少不了風花雪月。徐志摩詩性浪漫,較之一般更見突出。美麗的康河激發了青春激情,他接來妻子張幼儀,卻又熱烈追求林徽因,戀愛、離婚都搞得轟轟烈烈。青年人喜歡熱鬧,留學生活單調寂寞,大家往往跟著起鬨,出主意、架秧子,加油鼓譟。趙元任、楊步偉夫婦剛到英國就知道留學生中“風行”離婚,徐志摩和張幼儀便是被鼓譟的物件之一。

傅斯年飽受舊式婚姻之苦,中學讀書時就接受了家長安排,與聊城鄉紳丁理臣的長女丁馥翠女士結了婚,時間是1911年,比徐志摩結婚還早幾年。傅斯年極不情願,但奉母至孝,沒有勇氣拋棄母親給他的“禮物”,遂長期離家獨自生活,和魯迅一樣用疏遠、冷漠的方式拒絕。傅斯年對徐志摩的離婚或許有些想法,甚至欣賞,但不參與鼓譟起鬨,他沒精力更沒興趣,且分得清利弊輕重,其成熟穩重贏得徐志摩的尊重——“傅大哥”中包含著太多的內容。

傅斯年和徐志摩都在德國柏林大學讀過書,但他們是“校友”而非“同學”。1923年秋傅斯年到該校時,徐志摩已經與張幼儀解除婚姻關係回國多時。1925年3月徐志摩赴歐旅行,到柏林看望張幼儀和孩子,與傅斯年曾經相聚。此時,傅斯年雖然仍舊涉獵駁雜,但主要興趣在實驗語言學和史學,與熱衷“詩學”的徐志摩有了許多共同話題,並因此加深了徐志摩對他的認識,也突出了其在徐志摩心目中的位置。

幾個月後,徐志摩接手主編《晨報·副鐫》,羅列了頗為壯觀的撰稿人名單,其中就有傅斯年。徐志摩把他寫進名單,有藉以擴大聲勢的意思,但也不完全是,因為他知道傅斯年寫過詩,也知道他有詩的慧眼,懂詩,評論起來有過人之處。對於徐志摩的詩,傅斯年是否有過批評,沒有資料記載,但聽徐志摩信中的意思,似乎也被“罵”過。

因為“知道”他“懂詩”,所以《詩刊》創辦後,有時寄給他——“換罵”。

《詩刊》創刊於1931年1月,徐志摩表現出很大熱情,投入了很多心血。可惜,這個對新詩發展具有重要意義的詩歌專刊存續時間不長,因徐志摩遇難而夭折。

《詩刊·志摩紀念號》

在此期間,他們有過兩年的“同事”經歷。1929年傅斯年將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遷址北京,並應邀到北京大學做兼職教授。其時,徐志摩雖已移居上海,但仍在北京大學擔任教職。他們一個是歷史系教授,一個是英文系教授,都屬於文學院,院長鬍適和校長蔣夢麟是他們的好友,見面來往的機會較多。而林徽因的“太太客廳”和其他朋友也時常提供見面相聚的機會。那時候的文人學者大都活得比較灑脫,教書治學之外,打牌、喝茶、聚餐、遊玩,是生活的重要部分。徐志摩隨和,傅斯年率真,見面後有傾心交談,也有開涮調侃。

傅斯年與人交談,有時昂起碩大的頭顱,仰天噓氣,似乎有些“不屑”的架勢,被很多人視為高傲,並因此惱他遠他。他在徐面前也有這種情態,但徐不在意,他知道傅斯年真誠熱心,仰天噓氣並非因為高傲,用幾個瀟灑動作,幾句玩笑,就會讓性情暴躁、好著急生氣的傅斯年“熄火”。傅斯年身體肥胖,徐志摩和羅家倫等要好的朋友時常捉弄他,拿他的胖開玩笑,也常給他提供“出氣”的機會。

徐志摩多情率性,因追求林徽因而離婚,林結婚後又瘋狂追求陸小曼,婚後生活有些狼狽,傅斯年常表現出老大哥的關心。因為他知道徐志摩秉性純淨,真摯熱情,所以喜歡跟他來往。傅斯年曾經跟好友丁文江談論徐志摩,丁認為徐志摩是好人,理由是他“不說謊”;傅斯年笑說這個理由太簡單,徐志摩有很多好品性。但他同意丁的看法,特意把這段內容寫在紀念丁文江的文章裡,表示了情感豐富的褒獎。

徐志摩寫這封信的時候,正值生活窘迫之際。為了滿足陸小曼每月五百元生活費的要求,他奔波於京滬之間,在多所大學兼課掙錢,疲倦不堪。“我十二又得滾了”,道出了多少無奈。

寫信源於《詩刊》。因奔波勞累,《詩刊》的校檢和印刷質量大受影響,據說,《詩刊》第二期有錯三百多處,僅孫大雨的《自己的寫照》就多達九十餘處。因錯太多,徐志摩有些愧疚,第三期校樣出來後,一併寄給傅斯年。傅斯年忙於史語所建設,忙於安陽殷墟考古及其他事業,沒有多少時間讀詩論詩,有時見面後不客氣地發表點意見,也就是徐志摩所說的“罵”幾句。但這兩期錯誤實在太多,他知道又要捱罵,所以寫信說給對方提供一個“出氣”的機會。而知道捱罵還要寄送校樣,讓對方“出氣”,這類“換罵”的玩笑恐怕只有徐志摩這種性情的詩人做得出來,只有在徐、傅這種關係的朋友間才能發生。

信中提到的《自己的寫照》是孫大雨的長詩,創作於1930年前後。孫是中國現代詩歌史上很有才華的詩人,被視為“清華四子”之一。他十五歲開始寫詩,後加入新月社,致力於新格律詩的創作嘗試和理論探索。

其時,他詩情滿滿,雄心豪邁,《自己的寫照》計劃寫九百行,《詩刊》二、三期發表二百多行。徐志摩說“這二百多行詩我個人認為是十年來(這就是說自有新詩以來)最精心結構的詩作。第一它的概念先就闊大,用整個紐約城的風光形態來托出一個現代人的錯綜的意識,這需要的不僅是情感的深厚和關照的嚴密,雖則我們不曾見到全部,未能下精審的按語,但單看這起勢,作者的筆力的雄渾與氣魄的蒼莽已足使我們淺嘗者驚訝。”徐志摩遇難後,《詩刊》停刊,孫大雨失去了寫下去的興趣,不久便因詩情落寞而退出詩壇。徐志摩遇難是中國現代詩歌發展史上不可估量的損失,一顆詩星因此隕落。

徐志摩這封信很短,算上標點符號也只有八十多個字元,幽默詼諧,妙趣橫生,生動地傳達了親密無間的情誼;語言一如性格,瀟灑倜儻,靈性飄逸,顯示出極強的“造化”能力。結尾祝詞“胖壽無疆”,既有“悄悄作別”的瀟灑祝福,也有忍俊不禁的快意取笑,於輕快靈動中傳遞出美好的情誼。無論從哪方面說,都稱得上現代名人尺牘中難得的佳作。

(原題為《快意簡短 妙趣橫生——徐志摩致傅斯年的一封信》 來源 中國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