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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給數字時代的父母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

騰訊研究院 (ID:cyberlawrc)

,作者:胡泳(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題圖來自:視覺中國

孩子們還不到七歲的時候,我帶他們去中國科學技術館玩,發現他們對琳琅滿目的展品毫無興趣,卻唯獨對靠牆的一面大屏上的3D虛擬科技館情有獨鍾:忙著把各種模組倒來倒去,搭建自己合意的建築;沿著虛擬展館的虛擬走廊漫步,東張西望,四處刺探。也就是說,

他們關心的是模擬展示,對真的東西,反而倒不怎麼在意。

關心模擬,而不是真

什麼是模擬呢?簡單地說,模擬就是模擬現實世界的過程或系統,再加入一定的時間變數。模擬某事或某物,首先需要開發一個模型;該模型能夠表現所選定的現實系統或過程所包含的關鍵特徵、行為和功能。這樣,開發的模型代表系統本身,而模擬則代表系統隨時間的執行。

今天,我們可以看到,

模擬用於許多環境中,例如建築、安全測試、物理和化學實驗、訓練和教育,以及影片遊戲。

建築師依靠虛擬設計,創造出難以想象的建築;科學家透過在虛擬空間中操縱分子,來確定分子的結構;醫生對數字化人體進行解剖學研究。

為什麼要使用模擬呢?有的時候,真實系統可能無法訪問,或者訪問起來太危險,比如核反應;有的時候,它正在被設計之中,還沒有建造出來,或者可能根本不存在,比如登陸火星;也有的時候,是為了演練自然系統或人類系統在條件發生變化之後,會出現什麼樣的最終效果,比如有關氣候變化或者經濟執行的模型。

模擬打開了一扇認知之門。

舉例來說,在物理學中,只有很少的真實物理問題能夠透過純粹的數學分析技術得到解決,大多數問題需要進行實驗,然後對結果加以衡量。而模擬不僅使人們可以更加輕易地推匯出結論,而且也第一次使驗證結論成為可能。也因此,科學和工程專業學生承認,計算機模型看起來比物理實驗室中的實驗更“真實”。

在建築、工程和設計中如此普及的模擬和視覺化技術,改變了我們看待世界的方式。

計算機是一種模擬機器,而模擬世界則成為我們把玩幻象的新舞臺,而這種把玩,既是智力上的,也是情感上的。

美國詩人惠特曼曾經寫道:

有一個孩子每天都出去,

他看到的第一個物件,並以驚奇、憐憫、愛或恐懼的方式接受的那個物件

是什麼樣,他就變成那副模樣

建築師路易斯·卡恩

(Louis Kahn)

有個著名問題:“磚塊想要什麼?”研究模擬多年的麻省理工學院教授雪莉·特克爾

(sherry Turkle)

循此問道:“模擬想要什麼?”歸根結底,

模擬想要的,就是一個訴求:沉浸。

漂浮的沉浸

沉浸感來自於將物理世界與模擬世界之間的界限予以模糊的技術。這種感知是依靠將一個虛擬系統環繞使用者來建立的,包括影象、聲音或其他刺激物,以打造一個引人入勝的整體環境。進入這個環境,人們會產生一種身體存在於非物理世界中的感覺。

沉浸的簡單版本可以叫做“互動”。

一個四歲小姑娘的軼事最清楚地說明了這一點。一位朋友和他四歲的女兒一起看DVD。電影放到一半時,小姑娘毫無徵兆地從沙發上跳起來,跑到電視機螢幕背後去。這位朋友以為她想看看電影裡的演員是不是真的躲在螢幕背後。但是這並不是小姑娘要找的。小姑娘圍著屏幕後面的電線繞來繞去。她爸爸終於忍不住問:“你在做什麼?”小姑娘從屏幕後方探出頭來說:“找滑鼠。”

對我的孩子這一代來說,凡是不會動的螢幕都不能算是螢幕。但像上面這個故事所演示的,人們對模擬的依賴是一步步發展的。一開始我們對於螢幕沒有任何把控權;到20世紀80年代,模擬開始讓人操縱螢幕上的內容;到今天,模擬鼓勵人“入住”虛擬世界,“身陷其中”。寬泛地說,任何對數字技術的廣泛、頻繁和強烈的使用,都可以被定義為數字沉浸。

沉浸不只是身體的問題,

它能夠引發使用者認知結構的變化。

例如,經驗研究和實驗表明,頻繁玩影片遊戲的人對三維空間有更好的認知,有更好的眼手協調,能夠更快地感知更多的視覺資訊,對刺激的反應更快,也具有更強的多工處理能力,以及更好的連線、網路和協作能力。當然,並非所有事情都是玫瑰色的,數字沉浸的負面認知影響也不小,

例如注意力時限的減少,處理資訊過載的困難,多工處理導致認知負擔加重等等。 

在沉浸式環境下成長起來的一代人,吸收資訊和作出決策的時間都快得驚人。超文字、即時迴應、多重互動等等新媒體的特性,使得這一代的資訊輸入與輸出模式已發生顯著的變化,具有同時接受和處理多種資訊流的能力。

有一個廣泛傳播的說法,老的一代人是“數字化移民”,而新的一代人是“數字化原住民”。數字化原住民與數字化移民相比,擁有一個顯著的特徵,他們喜歡更多的資訊,並不怎麼擔憂如此眾多的資訊會令自己精神崩潰,而是擔心自己無法得到所需的足夠多的資訊。他們就像知名科幻小說家和部落格科裡·多克託羅所描述的那樣:“我以吞吃、消化和排洩資訊為生。”

有人忍不住批評,數字化原住民是有史以來“最淺薄的一代人”,因為他們只喜歡沉浸在多媒體環境中淺嘗輒止,而缺乏良好的閱讀習慣。眼下流行讀圖、滑影片和拆書,曾經的集中閱讀或深入閱讀都遇到麻煩。就好比,原來的知識獲取方式如同潛水,現在卻是“衝浪”,也就是順著資訊流,漂到哪裡是哪裡。獲得的資訊雖然豐裕,但其“寬度達一英里,而深度卻只有一英寸”。

不過,一味斷言沉浸式環境造成年輕人的“淺薄”也是片面的。也有腦科學家認為,

新的技術造成人們從線性推理到平行思維的轉變,因為數字媒介不僅刺激了講究線性和連續性的左腦,也激發了更富情感和創造力的右腦,令我們的認知結構達到了新的平衡。

我們時代的最大問題:走神

新的一代人認定,多工處理是現代人工作和生活的基本狀態。同時做兩件事會讓我們覺得好像節約了時間,同時也顯得更有效率。

然而,實際上,

不斷變化的焦點使我們的大腦功能減弱而不是增強。

研究表明,習慣於同時使用多種媒介的人的工作記憶力較差。比如,在課堂上瀏覽網頁的學生不太可能記住老師講授的課堂內容,即使他們正在搜尋與課程相關的資訊。

但為什麼我們會產生效率幻覺?這是因為,

多工處理可以帶來情感上的滿足。

多工處理的有趣之處在於,它在加大認知負擔的同時,卻會減輕我們的工作壓力。在繁忙的工作中,我們如果分分心,就會感覺到壓力有所減輕。2012年俄亥俄州立大學的一項研究表明,多工處理能夠滿足情感需求,如放鬆或感覺富有成效;但無法滿足認知需求,如有效學習或完成工作。

歸根結底,這是個有效注意力問題,雖然不少人聲稱自己能夠“一手畫方,一手畫圓”,但總的來講,注意力是一種零和現象。

注意了一件事,另外的事就會失去你的注意。

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現代人如此容易感到無聊。太輕易地就可以將注意力從一件事情轉移到另一件事情了。

我經常開玩笑地把社交媒體叫做“大規模走神武器”。我是個大學老師,教書這麼些年,越來越覺得教室已經被這些“大規模走神武器”攻陷了。根據內布拉斯加大學的一項研究,學生將近21%的上課時間用於使用數字裝置進行無關的活動,如電子郵件或社交媒體。

他們這樣做的原因多種多樣。在全美29個教育機構的調查中,約有63%的人表示他們在課堂上使用技術,是因為希望減輕無聊並保持聯絡。大約47%的人表示他們想放鬆,而46%的人表示他們想完成相關的功課。

然而,

被調查者其實認識到這種行為的後果。

大約89%的學生表示,數字裝置的使用干擾了注意力,80%的學生表示他們錯過了教學,38%的學生說他們打擾了同學。課堂分心的問題如此之嚴重,引發了教育者之間的對話。一些教授認為他們需要建立引人入勝的簡報,以便與學生的數字技術競爭。

走神的來源是什麼?當然,在一個傳統課堂上,老師如果講得不好,學生也會思想上溜號開小差,但在今天,

走神幾乎百分百是因為與現實空間不同的數字空間的存在。

也就是說,你身體在場,而意識卻在別處,那個別處是一個被技術所中介了的世界,也就是虛擬世界。通常,那是一個關係的世界,在其中意義得到創造或維持。而這個意義領域,正越來越多地侵入到當下存在的世界。

這就是我們今天的生存狀況,可以說,我們從一個“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的世界,第一次來到了一個“海內存知己,比鄰若天涯”的世界。從今而後,由於虛擬世界的打擾,

我們永遠在場,而又永遠缺場,用句時髦的話來說,我們永遠生活在別處。

虛擬世界:明與暗

每天有不計其數的兒童訪問虛擬世界。在虛擬場所,

孩子們可以與學校的朋友聊天,結識新朋友,構建化身,組隊完成任務,甚至賺取虛擬貨幣。 

在“我的世界”這樣的沙盒遊戲中,玩家可以自由地漫遊虛擬世界。孩子們透過這樣的遊戲習得生存技能。在虛擬空間中,孩子們可以嘗試各種各樣的事情,而不必擔心若是在現實世界中嘗試會產生的後果。

有些兒童是獨立的探險家,有些人則是連線者,渴望與其他玩家聯絡。他們學到了許多有用的社交技巧,同時,改進了他們的合作和解決問題的能力,並懂得了自己身份的流動性。

虛擬世界的風險也是現實存在。

毫無疑問,今天的青少年越來越少“實際”行動,因為他們把較多的時間消耗在螢幕前。而過度使用電子媒介會對兒童的行為、健康和學習表現產生負面影響。它改變了孩子們同真實世界的關係,影響了他們寶貴得多的生活體驗,特別是自然的玩耍和閱讀。

美國凱撒基金會在2010年的一項研究發現,美國8至10歲的兒童平均每天花費近8小時接觸各種不同的媒體,而年齡更大的青少年每天的媒體耗費時間超過11小時。當如此多的媒體時間侵入閱讀和學習時,功課表現必然會受到影響。重度使用電子產品的兒童可能擅長多工處理,但也可能無法專注於最重要的事情,而這對於以後生活和工作所需的深層思考至關重要。

大多數電子參與的久坐性質也會導致兒童身體上的不健康:

出現手指和手腕疼痛,眼睛血管變窄

(其長期後果未知)

,以及因看手機、平板電腦和電腦導致的頸部和背部疼痛。

在社交上,技術是個人互動的不良替代品。數字原住民顯然更喜歡發簡訊,而不是交談和對話。由於孩子們透過電子媒介進行更多的交流,他們將更容易感到孤獨和沮喪。在現實生活中,對其他人感到好奇,學習如何傾聽,會幫助孩子們提高情商,而在虛擬世界中,情商卻很難得到這樣的培養。

父母如何與螢幕一代相處?

沒有任何技術是純粹的魔法。比如,模擬的確教會了我們如何認識複雜現象,即將其當做動態的、不斷變化的系統來加以思考,但同時它也使我們習慣於操縱一個自己所知甚少的系統。一味沉浸在模擬中,

人類會變得很脆弱:放棄自己的判斷,預設模擬的邏輯,承認不透明的模型,並被這些模型所左右。

雖然模擬可以加快研究和設計的工作流程,但它作為工具的有用性,依賴於它距離現實的遠近。如果離開真實的生活太遠,它就喪失了有用性。無論刺激我們感官的視覺化呈現有多麼炫目,也無論能夠進行重複分析的計算速度有多快,我們都無法模擬我們所不理解的東西。如果我們作為使用者,不知道模擬與現實的差異程度,這時模擬的真正限制就到來了。

新一代不太瞭解沒有計算機的世界。我們的生活中不可能沒有那些總是閃閃發亮的螢幕,

但孩子們必須知道,螢幕以外有廣闊的生活天地,而這種生活是美好的。

或許能讓我們的下一代稍稍寬心的是,不僅孩子們需要學習如何區分模擬世界和現實世界之間的複雜關係,父母們也是一樣。我們習慣於聽父母抱怨技術上癮的青少年,但青少年也對自己父母的技術依賴感到沮喪。根據一項研究,28%的青少年表示他們的父母對他們的移動裝置“上癮”,21%的青少年希望他們的父母花更少的時間粘在自己的手機或其他裝置上。

其實,

父母減輕數字世界對青少年影響的最佳方式,是像孩子一樣精通數字技術,並且以身作則做技術與生活平衡的榜樣。

在指導孩子的技術應用時,父母最好是作為導師,而不是事無鉅細的管理者,而且,需要牢記,對話總是比強制更強大。

在可能的情況下,身為父母,我們可以透過書籍、音樂、戶外活動和共享體驗等來填補孩子們的生活,但也要牢牢抓住機會,透過共度螢幕時間,談論影像的利弊,理解並討論廣告、網紅和資料的影響,鼓勵批判性思維等,教育她/他成為負責任的數字公民。

最終,父母的任務不完全是保護孩子免受網路世界的影響,

而是鼓勵孩子自主,逐步提升做出正確決策的能力,以及為她/他提供所需的資訊。 

雖然我們的孩子的秘密生活從未像今天這樣充滿風險,但也可以發現,這一代的青少年與此前數代青少年一樣,有同樣的焦慮、不安全感和挑戰,也同樣需要小心呵護和陪伴。

不同之處在於,

數字技術可能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個青少年可以教導成年人的技術,而變化的步伐要求父母不斷提升自己的知識。

數字化養育——這是一個前數字時代的成人未能註冊的任務,而幸或不幸,我們身處其中。那就讓我們放下姿態,開放心態,與孩子一起探索數字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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