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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竹坡、金聖嘆對《金瓶梅》的評價是什麼?《金瓶梅》有什麼特點?

張竹坡《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讀法》:“讀《金瓶》不可呆看,一呆看便錯了。”張竹坡未曾呆看《金瓶梅》。金聖嘆之於《西廂記》《水滸傳》,脂硯齋之於《紅樓夢》,劉一明之於《西遊記》,亦是如此。他們的“不呆看”呈示出一種不同於慣常的深度閱讀,不論是對於古典文學欣賞,還是對於現代文學欣賞,都頗具正規化意義。

在張竹坡、金聖嘆那裡,要領會深文妙章,需要一定的心理準備以達到恰當的心靈狀態。張竹坡《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讀法》:“讀《金瓶》必靜坐三月方可。否則眼光模糊,不能激射得到。”這裡的“靜”與尋常的“靜”不同。思想史上關於靜心的作用有種種闡述,如《莊子》謂心靈“靜則明,明則虛,虛則無為而無不為”,《荀子》謂“虛壹而靜”之心“大清明”,《圓覺經》謂菩薩“唯取極靜,由靜力故永斷煩惱,究竟成就”。張竹坡主張的“靜”當根植於這些闡述,認為藉助這種意義的“靜”能夠心眼敏銳。除了張竹坡的“靜”,還有金聖嘆《貫華堂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提出的《西廂記》“不得存一點塵於胸中”,這是要求閱讀過程中淨心無念。

儘管張竹坡、金聖嘆對於閱讀的心理條件各有強調,然而,“靜”與“淨”作為心靈狀態往往並在:靜則心澄氣清,淨心平靜無瀾。在張竹坡、金聖嘆以及脂硯齋等的戲曲小說評點反映的閱讀經驗中,淨靜之心透過特別的方法抵達作品深處,進而領會作品的妙處。

用淨靜之心領會作品妙處,與金聖嘆、張竹坡等對於敘事作品妙處的理解密切相關。金聖嘆認為,精妙的作者“費卻無數筆墨,只為妙處,乃既至妙處,即筆墨都停。夫筆墨都停處,此正是我得意處。”(《貫華堂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既然“文章之妙,都在無字句處”(《水滸傳會評本》),要領會其妙,就需要發現不著文字處。在金聖嘆的閱讀中,《水滸傳》的不著文字處隱藏在字句之間,為敘事的缺失處、斷裂處,發現的方法是一字一句地細讀。

第五十九回晁蓋執意攻打曾頭市、宋江留守一節,小說中寫道:“晁蓋引兵渡水去了。宋江回到山寨,密叫戴宗下山去打探訊息。”金聖嘆在此句後評點道:“此語後無下落,非耐庵漏失,正故為此深文曲筆,以明曾市之敗,非宋江所不料,而絕不聞有救援之意,以深著其罪也。驟讀之,極似寫宋江之好;細讀之,始知正是寫宋江之罪。”(《水滸傳會評本》)發現宋江密叫戴宗打探訊息之後再無下文,依靠字句細讀。按照常理,宋江既叫人打探訊息,就應有關於是否打探到訊息、宋江對於打探到的訊息做何反應等後續,然而,小說對此隻字未提。金聖嘆認為,作者並非不提,而是無有可提,敘事缺失意謂宋江行動的缺失,金聖嘆由此窺見作品深藏之意。

金聖嘆賴以發現不著文字處的字句細讀,還有以一字一句細讀為基礎的相關敘述字句比較。《水滸傳》中晁蓋要去攻打曾頭市的餞行宴上,忽然一陣狂風吹折新制的認軍旗,小說中寫道:“眾人見了,盡皆失色。”金聖嘆批點道:“大書眾人失色,以見宋江不失色也。不然者,何不書宋江等眾人五字耶?”(《水滸傳會評本》)金聖嘆的讀解乍看來似乎有些牽強,然而,《水滸傳》行文確乎多如金聖嘆所言,言及眾人往往先單提宋江,再在其後綴上眾人,如就在這一回,寫宋江回山寨“宋江同眾好漢軍馬已到梁山泊邊”。不透過敘述字句的仔細比較,無法發現餞行宴這一節敘述中“宋江不失色”的敘述缺失,自然亦無法進一步推斷出宋江異於眾人的行動。金聖嘆的這一發現及對其背後深意的推揣,對於理解宋江這個人物和小說的技法有一定的啟發意義。

張竹坡讀《金瓶梅》、脂硯齋讀《紅樓夢》亦是透過字句細讀發現了文字中的不著文字處,但他們不是揣度其中蘊含何種“意”,而是指出其中“有意”。張竹坡《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讀法》:“其不著筆墨處,又有無限煙波,直欲又藏一部大書於無筆處也。”脂硯齋也發現了《紅樓夢》的“無筆處”,感慨道:“越覺得雲煙渺茫之中,無限丘壑在焉”。(陳慶浩編著《新編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校》)中國畫圖繪山水,以繪出縹緲遠境為高致。《金瓶梅》《紅樓夢》構建的世界彷彿引為高致的中國畫,其中有渺渺遠山、浩浩遠波。對於這樣的世界,如果眼光未到遠山渺茫處、遠波浩蕩處,就未得其完整。而張竹坡、脂硯齋眼光之所及還不止於此,他們直至浩渺山水之外。這種對於不著筆墨處“有意”的領會,絕不比對於不著文字處蘊藏何種“意”的領會淺近。

不同於金聖嘆、張竹坡、脂硯齋透過字句細讀發現作品的不著筆墨處,古代戲曲小說評點中還有另一種深度閱讀法。

劉一明《西遊原旨讀法》認為,《西遊記》的真意、妙理存於“無形無象處”,讀者“須要不著心猿意馬,幻身肉囊,當從無形無象處,辨別出個真實妙理來,才不是枉費工夫”。劉一明所謂“無形無象處”,結合其對《西遊記》的理解可知含義。《西遊原旨讀法》謂《西遊記》“有轉生殺之法”,非“頑空寂滅之事”。“頑空”在傳統文化語境中與“真空”相對,是有特殊意涵的。蘇轍曾這樣論議二者:“貴真空,不貴頑空。蓋頑空,則頑然無知之空,木石是也。若真空,則猶之天焉,湛然寂然,元無一物,然四時自爾行,百物自爾生,粲為日星,滃為雲霧,沛為雨露,轟為雷霆,皆自虛空生,而所謂湛然寂然者自若也。”(羅大經《鶴林玉露》)《西遊記》既非頑空寂滅之事,其真實妙理棲居的“無形無象處”就是“真空”之境。對於萬物而言,“真空”為宇宙的本源處;對於作品而言,那是作品意義與敘述的源發處、根本處。

作品的“無形無象處”無法透過字句細讀抵達。文字語言及其構建的世界“有形有象”,劉一明謂其為“心猿意馬”“幻身肉囊”。心猿意馬,心緒散亂而癲狂;幻身肉囊,是當勘破之相,以此為喻,表明專注於字句以及尋索字句所敘之事、所表之情或意的讀法不具有地位和價值。任以治《讀〈西廂〉須其人》中言閱讀《西廂記》:“當別其心眼,非尋章摘句可求也,非舞文弄筆可學也,當於坐雪窮源處得之,當於鏡花水月中遇之。”抵達“無形無象處”的方法與途徑,如任以治提出的《西廂記》讀法,當“別其心眼”。

別其心眼的閱讀提請讀者之悟。“悟”是知解事物的途徑和方法之一。真性、妙理,唯“悟”方能通達,是古人廣泛認同並踐行的觀念。在文學論域,嚴羽已提出讀者需悟的閱讀主張。他標舉漢魏盛唐詩,要求學人熟讀博取自然悟入。任以治《讀〈西廂〉須其人》要求讀者“於鏡花水月中遇之”,其中的“鏡花水月”在傳統文化思想中無論是喻指不實存的假性存在,還是喻指至善至美的妙相妙境,勘破其所喻之義、進入其所喻之境,都依賴“悟”。黏滯於字句無從論悟,“悟”需要另一種心眼,這或是任以治反對尋章摘句的原因。根有利鈍之別,悟有頓漸之分。從與鏡花水月並提的“坐雪窮源”看,《讀〈西廂〉須其人》中提請的讀者之悟,似並非剎那即得的頓悟。

慣常的深度閱讀專注於作品的“有”處,金聖嘆、張竹坡、脂硯齋、劉一明等提倡的深度閱讀則重視作品的“無”處。根據他們的閱讀經驗和主張,“無”處不是無所意謂、空蕩寥落、幽杳飄忽以致讀者無從發現、無法抵達的所在,而是能夠透過字句細讀抑或悟,遊心於作品的“無”處,並由此神會作品的妙理、真意和妙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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