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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新華僑報總主筆蔣豐:越後湯澤的如果與人間煙火的溫泉

◆《日本新華僑報》總主筆 蔣豐

如果,沒有川端康成,沒有那部馳名天下撥人心絃的《雪國》的中篇小說,沒有日本歷史上領取的第一塊諾貝爾文學獎獎牌,越後湯澤,應該也只不過是日本諸多溫泉水鄉之中毫不起眼的一個。

但是,儘管我腦海裡疊加著一個一個“如果”,充滿人間煙火的我也還是不能免俗。2021年2月的第一個星期天,從東京車站出發,乘坐東北新幹線,一個半小時的車程,來到大雪紛揚的越後湯澤。我呢,還是想做一次錢鍾書先生屢屢調侃的那種人:既覺得雞蛋好吃,又要做看看母雞長什麼樣的“好事者”。

“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就是雪國。”一句簡單樸實直截了當的開場白,人人耳熟能詳。可是,當你覺得它有些“俗”和“凡”的時候,甚至是想用什麼句子來替換的時候,卻又實在找不到更加貼切更加靈妙的語句。

橫亙在群馬縣和新潟縣之間的三國山脈,將毗鄰的兩個縣變成了截然不同的兩個季節。當列車進入穿越三國山脈的“清水隧道”,車上的乘客彷彿被帶進魔術師的暗室。而當黑色的幕布揭開時,眼前已變換了一番天地。能夠看到的是大雪紛飛玉樹瓊枝的世界,片刻之前,那還是乾枯蕭瑟的灰褐色荒原。若非親眼所見,任誰也無法相信這種大自然的神奇。

車站上,身披橙紅色披肩腳蹬草編雪靴的駒子,依然在無助卻深情地等待著情郎的身影,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無法遮掩內心的期盼。我來不及與她閒話,冒著紛飛的鵝毛大雪,深一腳淺一腳地踏踩地面厚厚白色積雪以及地面熱水道噴出來的柱柱細水融化的發黑漸融的積雪,用了大概七八分鐘的腳程,來到擁有3層樓高的“雪國館”,也就是湯澤町歷史民俗資料館。

這裡,展示了湯澤當地居民的生活場景。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春耕之勞,夏育之繁,秋收之重,冬藏之寂。這是在川端康成的小說之外,被人們忽略的,枯燥而勞苦的現實生活,看起來並沒有多少詩意和美感,反而在我心中不斷勾起自己少年時代在中國北方農村生活的回憶。

在“駒子的房間”,有一位和服少女,背過身去,端坐窗前。她的眼神,投向遙遠的未知的地方。據說,這間房,是按照小說原型松榮在昭和初年生活的樣式復原的。

駒子,是川端康成小說《雪國》的女主角,一位漂泊至湯澤,學藝賣藝的貧苦女子。大家說,駒子是為了給中風的三絃琴師父那得了肺結核的兒子賺錢看病,才成為藝妓的。駒子呢,自己卻不肯承認。她越是否認,越是讓人暗生憐憫。但這種拒絕,就是內心對自尊的一種維護,就是對平等的一種渴求。

《雪國》,這部不算長的小說,前後花了十多年的時間,分成十一個章節在不同的雜誌上發表。1935年,川端康成第一次在雜誌《文藝春秋》上發表這部中篇小說的第一部分《暮色之鏡》。最後一章《續雪國》發表於1947年10月的《小說新潮》。究竟是川端康成那個時代“文債”過多,不得不用這種方式來“還債”,還是川端康成不曾忠於、忠誠過那家出版社,喜歡這種“撒播式”投稿,今天應該沒有人能夠說清楚了。能夠說清楚的是,那個時候,日本軍國主義的春夢已碎裂。

駒子的原型——藝伎“松榮”,一位典型的小鎮姑娘。松榮是新潟縣三條市一戶貧窮農戶家的長女,身後,還跟著“半打”——6個弟弟妹妹。在這樣的家庭裡,女孩不過是一袋大米幾簍木炭的價值。10歲時,松榮就被送到一處專門培養藝伎的機構,從打雜學起。她有理想,有憧憬,更有無法掙脫的命運。

《雪國》的第一章發表時,軍國主義思想已然把控了日本政壇。家境優渥的主人公島村穿越長長的隧道,從東京逃到雪國。在湯澤的春天,做了一場夢。對“小鎮姑娘”的想象,是島村這樣的才子們的另一個田園夢,也是手無縛雞之力、空想大於行動的文人的另一種英雄主義。他們飽經世事,他們遍體鱗傷,他們已覺疲倦,單純又雀躍的小鎮姑娘,恰當其時的出現。然而,他們不敢突破自己的生活圈,不敢堂吉訶德般無所顧忌的將姑娘解救,這是他們做夢都不敢想的出格行為。他們甚至不敢邁出追求的第一步。

仲春,寒冬,深秋,男主角島村與女主角駒子三次會面。繾綣的故事,在雪地上的大火中,戛然而止。小鎮姑娘,是小說家、畫家、音樂家鍾愛的主題。小鎮姑娘,等待她們的,是哀傷,是悲劇,是宿命。

深一腳淺一腳,我在雪地中跋涉,前往“高半”旅館,川端康成就是在這裡創作《雪國》的。至今,旅館依然保留著川端康成住過的房間,遵照當時的模樣。旅館的咖啡廳,取名“不老”,與我在東京護國寺看到的橫匾題字是一樣的。房間裡疏疏落落的擺放著三兩對沙發椅,還有參差不齊的基本書籍。窗外,大雪依舊揚揚灑灑,工人們開著日本常見的小鏟車,來來回回忙著除雪。復古的收音機裡,飄出《送別》的曲子。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膾炙人口的旋律,朗朗上口的歌詞,不知不覺哼唱出來。這首曲子最早由美國人奧特威創作,1907年被日本人犬童球溪拿來重新填詞創作,李叔同此時恰在日本留學,犬童球溪再創作的這首《旅愁》,悄然印刻於他的心中。歸國之後,送別好友許幻園北上“討袁”時,李叔同另填新詞,成就了上世紀二十至四十年代流傳深遠的那首《送別》。音樂,應該說是全世界共通的語言。

在小說《雪國》中,島村第一次來到湯澤時,駒子的住所是一間蠶房。故事結束時,儲藏蠶繭的倉庫失火,葉子在大火中跌落。生活在“雪國”小鎮、命運多舛又努力向上的姑娘,純真如同潔白的蠶繭,在這雪國的世界中,越發乾淨、純粹。

這流水般清澈又脆弱的少女純情,也如島村在車窗玻璃上看到的葉子的影子,在燈光下搖曳,真實又虛幻,清晰又迷濛,只消一束光,就能讓她消失殆盡。

秋風漸起,拼盡全力才化繭成蝶的小東西,匍匐在榻榻米上、防蟲網上,奄奄一息。那樣美麗,卻又那樣哀傷,一如雪國女人的人生。始於春天的一場綺夢,終於在深冬驚醒。

泡在高半旅館川端康成曾經泡過的溫泉中,任汩汩泉流湧動,彷彿文思也會不斷湧動。屋簷之上,一人多高的積雪,點滴飄灑,隨著山風,戲謔臉頰。

後來的研究者說起川端康成,無一例外地無法越過他的成長背景。一歲喪父,兩歲失母,接著,一直陪伴著他的姐姐和祖母也去世了,14歲,最後一位親人,他的祖父撒手人寰。川端康成成了天地之間孑然一身的孤獨者。

這種感覺,或許只有一個人獨行於雪地荒原,前後全無希望,無依無靠的感覺才能多少有幾分相似吧。成年後的川端康成,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是一個人在旅行中度過,大概,他是在尋找孤獨精神的故鄉吧。

對於旅日漫長的我來說,這已經是第四次到越後湯澤了,恰好比島村多了一次,自我感覺比他多了一份領悟。春夢已醒,我迫不及待想要穿回“清水隧道”,回到那個一地雞毛卻又滾燙鮮活的現實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