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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磊:張恨水的花事

張恨水先生自陳,寫書賣文所得,除了供給家人度日之外,餘錢分作三份用,一是用以購買木板書,二是養花,三是聽戲,張先生說,倒不是附庸風雅強充雅人,而是這三樣事情伸縮餘地比較寬敞,不像其他嗜好,弄得不巧,變成日常之負擔。聽戲消耗甚微,購書麼,有一搭沒一搭的,也不會那麼費錢,唯有栽花這件事情,十多年專心致志不曾斷過。張先生原來定居北平,後來京滬兩地來來往往,不得不改植花為玩瓶供,二三元錢的花兒,足以點綴書齋臥室一週之需。漸漸地,日寇見逼,張先生攜帶家人狼狽南下,避到重慶山居,將近十來年,也無養花也無瓶供,一種嗜好,淘汰將至於無。

然家中尚有供花舊具一二,久置未用,於是春秋佳日,喚上隨行,負筐攜剪相隨,漫行山野間,隨採野花人家供之。大抵春日可得山桃野杏,夏可得杜鵑石榴,秋後則唯有金線菊,可支援三月。盛夏瓶花易萎,不能供。冬則須行十里外,始可向人傢俬園乞梅一枝,不能堪也。顧野花剪裁得宜,亦足資玩賞。嘗於春盡,採胭脂色豌豆花一束,盡除肥葉,配以紫花蘿葡十餘莖,再加以野石榴二三朵,合供一瓶。適城中人來,見案頭花作三種紅,大加讚賞,且問胭脂而蝴蝶狀者何花?及予指窗外豆圃視之,客乃大笑。(《野花瓶插》)

張恨水繪畫作品

隆冬,向人傢俬園討梅也好,暮春,採胭脂豌豆花也佳,張先生隨遇而雅,滿室清芬,日子過得跌宕有致。

張先生講,他在北平的時候,擇居有兩個必須的條件:

第一,必須是有樹木的大院子,還附著幾個小院子;第二,必須有自來水。後者,為了我愛喝好茶;前者,就為了我喜歡栽花。我雖一年四季都玩花,而秋季裡玩菊花,卻是我一年趣味的中心。除了自己培秧,自己接種。而到了菊花季,我還大批地收進現貨。這也不但是我,大概在北平有一碗粗茶淡飯吃的人,都不免在菊花季買兩盆“足朵兒的”小盆,在屋子裡陳設著。便是小住家兒的老媽媽,在大門口和街坊聊天,看到衚衕裡的賣花兒的擔子了,也花這麼十來枚大銅子兒,買兩叢賤品,回去用瓦盆子栽在屋簷下。

這篇《黃花夢舊廬》,是重慶山居時期寫的,一開篇就寫昨夜做夢,夢到了在北平吃菊花鍋子,許多食材之外,裝兩大盤菊花瓣子送到桌上來。這菊花一定要是白的,一定要是蟹爪瓣的。然後就調轉筆頭,仔仔細細寫在北平弄菊花的往事。

北平有一群人,專門養菊花,像集郵票似的,有國際性,除了國內南北養菊花互通聲氣而外,還可以和日本養菊家互調種子,以菊花照片作樣品函商。我雖未達這一境界,已相去不遠,所以我在北平,也不難得些名種。所以每到菊花季,我一定把書房幾間房子,高低上下,用各種盆子,陳列百十盆上品。有的一朵,有的兩朵,至多是三朵,我必須調整得它可以“上畫”。在菊花旁邊,我用其他的秋花,小金魚缸,南瓜、石頭、蒲草、水果盤、假古董(我玩不起真的),甚至一個大蕪菁,去作陪襯,隨了它的姿態和顏色,使它形式調和。

文人興致昂昂玩花蒔菊,一點點閒錢,一點點幽情,玩得閃閃發光,連蘿蔔蕪菁,都可以直抒胸臆,這種優秀計程車大夫精神,如今是罕見的了。

我常常招待朋友,在菊花叢中,喝一壺清茶談天。有時,也來二兩白乾,鬧個菊花鍋子,這吃的花瓣,就是我自己培養的。若逢到下過一場濃霜,隔著玻璃窗,看那院子裡滿地鋪了槐葉,太陽將枯樹影子,映在窗紗上,心中乾淨而輕鬆,一杯在手,群芳四繞,這情調是太好了,你別以為我奢侈,一筆所耗於菊者,不超過二百元也。寫到這裡,望著山窗下水盂裡一朵斷莖“楊妃帶醉”,我有點黯然。

張先生黯然,是坐在重慶的山居茅屋裡,渴想北平了。觀物馳懷,花事紛紛,往事種種,回不去的家園,放不下的秋菊。

講過了菊,再講講秋天的另一株尤物:桂。

中國文藝談桂者,曰小山叢桂,曰三秋桂子。蘇州留園曾立一太湖石小山種數十老桂於其上,即以小山叢桂榜之。皓月橫天,涼風扇露,曾於其間徘徊數夕,良不欲去。(《桂窗之憶》)

寥寥幾筆,寫蘇州留園的小山叢桂,文字清秀空靈,直追明清小品。張恨水真是不得了的健筆能筆。

予潛山故居,傳五代,子孫繁盛,傳及予身,乃得其中之數椽。有一室,為祖姑繡室,予因營為小齋。齋老,黃土磚牆,白粉剝蝕成雲片。無天花板,覆以篾席,席使淨無塵,作古銅色。南向一窗,直欞無格。予以先祖轎上玻璃上下嵌之,不足則代以紙。凡此,均極簡陋。

寫早年潛山故居,祖姑的一小間繡房,張先生拿來重新整理裝修,天花板上覆蓋了篾席,潔淨無塵,一派古銅顏色,簡直是谷崎潤一郎的陰翳禮讚那種滋味。南面一窗,拿先祖轎子上的玻璃,拆下來,移植到此,又簡淨又古秀,擱到今天,也是第一流的摩登。

然窗外為三角小院,圍以黃土牆垣,終年無人履之,苔長寸厚。院中一桂,予祖兒時手植之。時則亭亭如蓋蔭覆滿院,清幽之氣撲人。七月以後,花綴滿枝,重金匝翠,香襲全家。予橫一案窗下,日讀線裝書若干冊,幾忘飲食,月圓之夕,清光從桂隙中射上紙窗,家人盡睡,予常滅燈獨坐窗下至深夜。三十年來,不忘此境焉。

窗外小小一個院子,青苔寸厚,先祖童年手植的一株老桂,花綴滿枝,重金匝翠,實在是美絕人寰。深夜滅了燈火,獨坐窗下,是三十年難忘的清幽靜謐。桂的濃香馥郁,一經洇染,確實半生不忘。包子去歐洲讀書多年,斷斷續續講起想家一事,最想念的,是童年家中花園裡的一株桂,歐洲是沒有桂的,每次聽他講起,我都十分後悔,不該賣了那棟屋子。

抗戰初年,予由京歸裡,知此院為他房所承繼,以桂不生產,砍為薪,院則飼豚,並青苔不復得。是知風雅事,實不及於農村。古來田園詩人,每誇農村樂趣,固知謊也。

張先生的這一段,寫得哀婉沉痛。後來從北平回故居,那個房子被他房親戚拿去了,桂樹無用,砍了當柴,院子養了豬,青苔更是不必提起。所以了,風雅這個事情,實在是到不了農村的,一切的田園詩人,拿農村樂趣吹得天花亂墜,可惜,都是謊言罷了。這就連陶淵明一起罵進去了,痛快的。(石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