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推網

選單
文化

蒙曼:對古代女性一無所知是對人類歷史的一半一無所知

夜深人靜之時,恰是中央民族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蒙曼創作的黃金時間。不過,熱愛當下的蒙曼笑說自己並不喜歡穿越,所以她在寫作之時並不是與其寫作物件——那些古人“神交”,更多的是在和讀者聊天,試圖成為讀者和古人的橋樑。

《蒙曼女性詩詞課 哲婦》最新出版,在書中,蒙曼將詩詞和女性結合,以詩詞為引,順著歷史朝代更替的順序,講述了詩詞背後28位女子的精彩人生,以及她們背後的中國史。

近日在接受北京青年報記者專訪時,蒙曼希望這本書能得到年輕人、尤其是年輕女性的喜歡,“因為年輕人是未來,你知道得越多,你對歷史誤解越少。年輕女性更是需要標杆的。”對於這個“年輕”的具體年齡標準,蒙曼認為40歲以下,都算是她這裡講的“年輕人”。

從詩詞和歷史的角度來考慮中國女性

“哲”是筆下人物的選取標準

此次書寫女性詩詞課,在蒙曼看來算是回到其原本的研究軌道,“我做女性史很多年了,我本來是兩個專業研究方向,一個是隋唐史,一個就是女性史。2011年,我做中國古代女性史專題,對女性歷史研究比較多,我覺得這都是寫作‘女性詩詞課’的契機。”

在中國歷史上留下名字的很多女性都是才女。蒙曼發現,她們的才華基本上都是文才,表現為詩詞,“我當時最初的想法是,看看女性的詩詞能夠反映出她們處於一種怎樣的生活狀態,後來發現,單看才女的詩詞,是很窄的一個路子,因為她們創作的選題基本上就是日常生活,家庭、親人、看到的春花秋月等等。但我覺得在歷史上,女性一直在成長,她們一直隨著所在的時代在成長,如果將她們放在歷史中,眼界就變得更寬了,不一定是女性在寫詩,而是詩在寫女性。這樣就有了現在的《蒙曼女性詩詞課》。”

《詩經》說“哲夫成城,哲婦傾城”,有本事的男子成就一個國家,有本事的女子毀掉一個國家。蒙曼認為這是歷史的偏見,“女子有的成城,有的傾城,成城和傾城間,比男子有更多的幽微隱曲,也因此產生了更多的詩詞和故事。我想以詩作為一個大的引子,從詩和歷史的角度來考慮中國女性,講述構成歷史、更創造歷史的她們翻卷起來的歷史風雲。”

反覆考量之下,蒙曼寫了50位女性,因為體量龐大,《蒙曼女性詩詞課》被拆為“哲婦”和“邦媛”兩部,“哲”也是蒙曼對於筆下人物的“挑選標準”,“哲就是智慧,這個智慧偏重於政治智慧,所以,《蒙曼女性詩詞課 哲婦》包含的是政治女性,是對中國政治產生影響的女性,不見得說她們都是武則天那樣的人物,但是她們的存在對當時的政治產生了強烈影響。比方說娥皇、女英,她們反映的就是部落聯盟時代的政治。那個時代是禪讓制,禪讓人選怎樣去選擇?就是說怎樣去考察干部?娥皇、女英其實是被放在被考察干部身邊的人,她們的態度也會對當時的政治產生影響。”

拆成哲婦和邦媛兩部後,哲婦側重於政治女性,邦媛側重文化女性。但有些人既是政治人物,也是文化人物,所以,蒙曼說自己會根據分類做些取捨。例如,這個女性界定為哲婦,那就會偏重於她的政治智慧,輕寫她的文化成就。

可讀性和歷史、文學性三者結合

寫這本書比給學生講課還難

雖然是自己駕輕就熟的領域,但蒙曼坦言,寫作《蒙曼女性詩詞課 哲婦》並不容易,“相比之下,我給學生講中國古代女性史專題,倒覺得更容易些,因為給學生講課,你覺得女性史會涉及到哪些內容,直接講就可以了。而《蒙曼女性詩詞課 哲婦》是希望做成大眾讀物,要有可讀性,還要涵蓋歷史和文學性,這三者怎麼樣結合在一起,其實是挺費周折的。”

為了增加可讀性,蒙曼選取的主要是“知名人物”,大眾多少對於這些名字有所瞭解,“給學生講課,你無需考慮學生是否知道這個人,雖然這些人現在在通俗文學系統裡可能已經不見了,但在歷史上非常重要,所以學生應該瞭解,你就會給學生講。可是我們給普通讀者講,你要是講了一群他們都沒有聽說過的人,他們可能會覺得比較有挑戰性,缺少興趣,所以在人物的選取上,我就會偏重於考慮名氣,比方說三個人都是‘候選人’,那我就選擇一個知名度最高的。”

無論是之前的“品唐詩”,還是這次的女性詩詞課,都是先有音訊,後出圖書。蒙曼的音訊大受歡迎,其中一個原因就是蒙曼講得極為生動,有感染力。蒙曼透露她在寫文稿時經常邊寫邊念,“我的音訊從來都不是隻有一個提綱,我是有嚴格文稿的,文稿我一邊寫的時候,一邊會把它說出來,那樣我才會知道它是不是屬於口語體。因為我受教育時間太長了,有的時候會不知不覺寫成了書面語,但是你一讀就發現,哎呀,書面語聽起來好硬,這個時候把它稍微轉化一下,你會發現好很多。”

蒙曼最新的音訊是講《紅樓夢》,她說這次的工作量很大,“ 我講唐詩系列的時候,一期文案寫3000多字,《紅樓夢》是直接翻倍的,落實到文案是挺不輕鬆的一件事。但我還是覺得要落實文案,第一是因為它嚴謹,第二是文案要往口語體裡寫,否則你就像唸書一樣,很刻板。”

雖然希望可讀,增加通俗性,但是蒙曼並未捨棄歷史深度。蒙曼的母親八十歲了,以前聽的是女性詩詞課音訊,這次樣書出來後,蒙曼送給母親一本,“說實在的,我老母親文化程度挺高的,她是老師,而且她這麼多年閱讀量非常大。但她說這次有二三十個字左右不認識,我發現主要是引用《詩經》上的那些字。我因此就覺得,可能對於很多人來講,即使是耳熟能詳的人物,甚至是似曾相識的故事,其實閱讀起來還是有挑戰的。

因為這並不是一個特別討巧的話題,你要是單講詩的話就很討巧,因為詩短小精悍,‘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每個人聽了都能立刻有代入感。但這本書還是想寫歷史的,詩是一個引子。一旦說到歷史,其實它是相對要深的。而且雖然我自己很有熱情,但並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是否會感興趣,心裡還是有些忐忑。”

女性需要女性榜樣,歷史是用來講事實的

為何如此想讓年輕人瞭解這些古代女性的故事?蒙曼說一個原因是她想告訴讀者,中國歷史不僅僅是二十四史寫出來的樣子,“二十四史是男性歷史,但是中國古代和現在一樣,有一半的人口是女性,如果我們對古代女性一無所知,我覺得那其實你是對人類歷史的一半一無所知,這本身就是一個很不好的事情。另外我覺得女性需要女性榜樣,但是,我們能夠給女孩豎起來的榜樣好像很少,但事實上,隨著女性在社會舞臺上扮演的角色越來越重要,我覺得也需要越來越多的精神上的引領、鼓勵,讓她知道女性可以突破很多界限,那麼我們到哪去尋找榜樣呢?除了身邊的女性外,當然是在古今歷史中尋找。”

所以,蒙曼給自己寫作設定的最重要角度就是所寫的歷史中的女性,要和那個時代聯絡在一起,而不能和歷史割裂,“就像寫下了著名的《載馳》的許穆夫人,她是春秋時代的女性,那時的女性是家族聯姻的產物,必須為你孃家做出政治上的貢獻,你只有把她放在她的那個位置上去,你才能理解她當時做了什麼事,為什麼要那麼做?意義是什麼?她的不得已又在哪兒?”

雖然書中的主人公們對蒙曼來說都是耳熟能詳,可是她依舊花費了很多工夫去查史料,她笑說:“我不停地發現自己的記憶是有錯的,比如寫西施的時候會涉及勾踐,勾踐臥薪嚐膽的故事眾所周知,還有勾踐給吳王嘗糞的故事,我小時候一直的記憶是什麼呢?勾踐對吳王說大王你這個糞是苦的,是苦的就意味著身體要好了,甜的就說明身體不好,我一查書才知道史料說的不是苦和甜的問題,勾踐說是順應春氣,中國古人講天人合一,春天的糞便應該有春天的感覺,春氣是苦的,所以糞苦,就是好的。”

包括西施的命運到底是什麼?歷史上至少有六種記載,其中有一種記載流傳最廣,就是東漢史書《越絕書》裡的說法:“西施,亡吳後復歸范蠡,同泛五湖而去。說吳國滅亡之後,西施跟范蠡一起走了,從此泛舟於三江五湖之間。這真是一種浪漫至極的說法。這個說法的可靠性到底有多大呢?其實並不大。因為還有另外一種更早的說法——西施被吳王沉江,真實的版本要不堪很多,這個時候你就會去思考些問題。”

蒙曼的聲音情感豐富,令聽眾能迅速投入情境之中,那麼在寫作時,蒙曼是否也如此“感情充沛”,與書中人物同悲共喜呢?蒙曼笑說人肯定都會有情緒,但是她寫作時儘量不代入那麼強烈的情緒,“其實我個人比較反對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寫,因為情感太多代入之後,你會發現你走上了一個特別抒情的道路,但是,作為歷史研究者,我們不希望歷史是用來抒情的,我們希望歷史是用來講事實的。”

歷史影視劇要有人性的邏輯、時代的邏輯

除了講唐詩的幾本書外,蒙曼還給小朋友寫了本《順著歷史學古詩》,加上現在的《蒙曼女性詩詞課》,蒙曼希望人們多讀歷史,“我老是覺得咱們的文學和歷史在脫節,不是說我們講這個詩人軼事奇聞,就叫做有歷史感了。任何一個文學作品,一定是反映時代的,文學肯定有超越性,但它永遠是深深地紮根於那個時代,我一直希望能夠把那個時代感寫出來,包括這本書也是一樣,希望大家把它當做一本歷史書來看。”

很多人現在對歷史的瞭解是影視作品,影視作品是虛構的藝術,絕非真實的歷史,那麼從歷史影視劇瞭解歷史,是否會有誤導呢?蒙曼予以否認,“我覺得從影視劇入手一點問題都沒有,很多年輕人喜歡上歷史,確實是從影視劇開始的,我們小時候‘喜歡三國,難道不是從《三國演義》開始的嗎?都是評書、電視劇、小人書這些渠道。”

蒙曼認為從看歷史題材影視劇開始喜歡歷史,本身沒有任何錯,“年輕人也好,老年人也好,其實都是有好奇心的,他被這些作品吸引,只要給他一個由頭,他就可能自己探索,去跟進歷史,我覺得這是遞進的關係。而且影視劇也絕不需要都完全按照歷史,因為那是沒法拍的,但是我希望影視劇有邏輯,有人性的邏輯,有時代的邏輯,我們現在影視劇最大的問題是沒有時代和人性這兩個邏輯,看清宮劇,就以為後宮女人靠生孩子能決定一切,我們知道政治絕對不是生孩子這一件事兒,這個我覺得就是不符合歷史的邏輯,不符合人性的邏輯。”

也有很多歷史影視作品找到蒙曼,希望她來擔任編劇,不過,蒙曼都拒絕了,“文學和編劇需要想象力,我們學歷史學的時間長了之後,特別喜歡較真,想象力會受限制。很多人都找過我,但是我想想覺得不行。”

當老師是從來沒有動搖過的信仰

喜歡有愛的老師

接受採訪之前,蒙曼剛去學校開了關於新學期上課的會,她說由於自己去年在黨校學習,半年沒教課,所以這學期半年,她的課程十分繁忙,“半年上一年的課,研究生和博士生都要上女性歷史,本科生上古代史,講隋唐到清這一部分,還有中國古代官窯制度史,史學概論,隋堂史專題。”繁重的課程意味著備課的壓力,蒙曼說備課特別佔時間,“我備課有壓力,因為人的本能是老想突破自己,覺得應該比去年教得強。”

採訪之時即將迎來教師節,蒙曼說自己的父母都是教師,所以她從小就堅定要當老師,“我從來沒有動搖過這樣一個信仰,我一直覺得當老師是我做得最正確的選擇。我沒有職業疲憊,因為看到的學生總是不一樣的,我覺得特別開心。”

除了父母,蒙曼說自己受老師影響很大,每個階段都有對她影響特別大的老師,“我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女老師叫胡淑芝,下雨的時候,她把我抱回家,把她的衣服蓋在了我頭上,不是揹著我,而是直接把我抱回了家,老師給我一種特別溫暖的力量。中學的時候也有這樣的一位女老師,當時我住宿舍,發燒了,她親自給我熬了藥餵我,當時我燒得很迷糊,她餵我藥的時候,我就不由自主地喊了一聲‘媽媽’,然後把自己嚇了一個激靈,醒了,她就那麼笑著看著我,我還挺不好意思。我碩士老師也是,她看我住的房子特別差,就讓我住到她家裡,我說那我交住宿費吧,她一分錢沒有要,還給我做飯吃,我一直遇到了特別多的有愛的老師,我覺得可能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力量,包括我寫女性史,就很多人比較忽視情感的力量,但情感是非常有力量的。”

相比之下,蒙曼笑說自己可能是比較強硬的老師,“我一直在想,我跟我熱愛的那些老師相比,我好像對學生們不夠溫和,但是實際上我那些最有愛的老師也都是最嚴厲的老師。我碩士老師,雖然讓我到她家裡去住,給我做飯吃,但是,有一次我上課遲到了,我的天,她那個臉拉的,我覺得能滴下水來。”

蒙曼說自己是歷史樂觀主義,“可能我本身生活壓力也小,看多了歷史還是會心裡更敞亮一些。基本上你遇到的困境,人類歷史上都遇到過,另外我沒有太多的追求,我也沒想買一個帶泳池的別墅。平常除了讀書,出去走走就行,我覺得有的時候感覺在屋子裡呆久了,人都不真實了,我覺得還是吹吹風,曬曬太陽,人更有真實感。”

蒙曼不喜歡穿越,她笑說不管穿越到哪個時代,人家也看不上她,“大家都以為穿越到古代很容易,因為我們都知道古代怎麼回事,其實瞎說,你穿越到古代,任何一件事你可能都做不來,你跟人溝通有巨大的障礙,你用那些生活用品有巨大障礙,那個時候需要你有的技能,你一樣都不會,所以穿越到古代人,不說必死,也差不多脫層皮。”

所以,蒙曼說此時就是最適合自己的時代, “因為生活在當代,給我無限度的可能,生活在古代,那時候要求比較狹窄,一般人就得做個賢妻良母嘛,我老覺得這事兒好像給我幹起來不是那麼容易。我絕對適合生活在現在,我一點都不想穿越,既不想回到古代,也不想就活到200年之後,我覺得都適應不了,就現在這樣最好,因為我受這麼多年教育,都是為了生活在現在的。”

蒙曼說自己和大家一樣,會看微信,會上網,“我們生活在這時代,你連這時代都弄不懂,你說你弄得懂古代,那不是扯嗎?”對於大家因為碎片化時間而不讀書的藉口,蒙曼認為不是理由,“我覺得讀書形式是可以靈活的,你在手機上、網上看書也是看書,人還是應該養成看書的習慣,肯定比看吃播強。我覺得現在人容易給自己找藉口,說時間太碎片化了,古代人難道時間就特別整齊?也不是吧?還是要看你內心的追求。”

文/本報記者 張嘉

供圖/蒙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