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時間沒有看日本電影了，之前接觸黑澤明和是枝裕和的電影比較多，後來又去看了小津安二郎和北野武的電影。他們每個導演都具有不同的敘事風格，但卻總能讓我看完後留下久久難以忘懷的印象。
當然，可能日本文化和中國文化同屬一個體系，所以在情感上自然有某種相近，不過，相對於中國電影來說，早期的日本電影更具有生活的深刻性和細膩性。
這並非是崇洋媚外的奉承，而是在突破體制束縛之後，將故事的中心全部迴歸到個人生活和情感的探討，這與創作環境密不可分，比如，我之前看過的由降旗康男執導，高倉健主演的《鐵道員》。
高倉健即便不苟言笑，卻總能透過眼神或是舉止，將內心起伏的情感傳遞出來，而《鐵道員》中對於職業的熱愛和使命的堅守，讓觀眾感知到了生存夾縫中的溫暖。當然，除了降旗康男和高倉健合作的《鐵道員》之外，我比較中意的，還是他倆更早時間合作的《夜叉》。
雖然，《夜叉》在中國的知名度並沒有《鐵道員》高，但《夜叉》這部電影所透露出的，江湖人士隱退時，為家庭隱忍和為個人不甘的雙重矛盾心理，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非常接近吳宇森所營造的江湖世界。
只不過，降旗康男不是吳宇森，暴力在他的電影中只是一種點綴，而他更多的關注點，還是在對生活的透徹領悟。所以，我喜歡《夜叉》，更加喜歡它在平淡中對於往昔波瀾的偶爾留戀，偶爾留戀過後又能夠及時選擇迴歸家庭的溫暖。
這部電影的故事內容其實很簡單，黑社會大哥修治因為妹妹被仇家殺害，而且也早已厭倦江湖爭鬥，便隱退到河岸開始以打漁為生的日子，但因為從大阪來到河岸開酒館的女子小螢，又勾起了他久違的江湖往事。
與其說兩人的關係曖昧不清，倒不如說兩人都在壓抑著自己的本性。最終，因為小螢男友石島被抓，修治短暫重出江湖回到大阪拯救，又因為小螢男友被殺，而小螢也選擇離開了河岸，修治重新迴歸到平靜的生活中。
高倉健飾演的修治和田中裕子飾演的小螢，究竟他們兩個之間屬不屬於愛情？我直到電影結束也沒有弄明白。或許，因為兩人都來自大阪，都有過放蕩不羈的生活，所以，才會在精神上擁有了某種共鳴，才能在短暫相處中尋求情感寄託。
雖然，他們兩人之間違背家庭倫理的偷情，在電影上映後遭到很多人的指責，但在我看來，完全可以把他們兩個人之間的故事，單獨拿出來，看作是一個虛幻的夢境，一個江湖大哥了斷前塵往事的夢境。
說實話，看這部電影的時候，雖然有酒館漁民說說笑笑的熱鬧場景，也有修治和妻子共同收拾魚的溫馨場景，但卻總是隱約透露著一種無比壓抑的情緒。話不多的修治和談笑風生的漁民形成了鮮明對比，他的冷並不是冷酷，而是始終無法融入，這與他心中的愧疚有關。
我想，從電影剛開始，修治送自己朋友的孩子去外面闖蕩時，腦海裡閃現出自己年輕時揮刀砍人的情景，就已經說明，修治還是無法與前塵了斷，也就時刻被壓抑的獸性左右。此刻，小螢的出現，或許就成了解救修治的一把鑰匙。
有趣的是，飾演小螢男友的居然是北野武，這個男人一如既往的痞壞，他的出現，逼著修治重新披上戰袍回到大阪。不過，修治重新踏入江湖時，他的身份已然不再是那個黑幫的大哥夜叉，而完完全全的被當做了一個漁民，甚至，之前的大姐也勸他不要在管閒事，身份的轉變代表著過去的放棄。
不過，修治重回大阪只是為了了斷，用解救石島這一行動，了斷對於妹妹死的愧疚，了斷對於小螢曖昧情感的不定。即便最後石島還是死了，但是，當修治孤身一人再次回到河岸，和妻子在大雪紛飛中相擁走向家中時，我知道，修治算是放下了。
回去代表著了斷前塵的俠義，回來則代表著重新開始的勇氣。
影片中，凡是修治回憶的部分，都做了朦朧的濾鏡處理，而音樂的選擇上，也都偏向那種舒緩的調子，再加上很多慢鏡頭的使用，讓這部分內容的處理上，多多少少擁有了吳宇森動作片裡的浪漫色彩。
不過，相比較吳宇森電影裡動作的花哨，《夜叉》中的打鬥則更加乾脆利落，畢竟，打鬥不是電影的重點，回憶時的情緒才是重點。當利用修治的回憶，直接把觀眾帶回到那個江湖舊夢中時，此刻，或許才能更加理解修治選擇平靜生活時需要的勇氣。
田中裕子飾演的小螢，美簡直無法形容，尤其是當她披著紅色的衣服，矗立在白雪皚皚的河岸，極力眺望遠方時，宛如一幅精緻的油畫，讓人看得如痴如醉。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修治會被這個女人迷住，因為在小螢風情萬種的背後，藏著許多男人因為瑣碎生活而被壓制的慾望。可是回過頭來想想，不加節制的慾望釋放，真的就是勇敢做自己嗎？
在修治身在黑社會時，他只有一個身份，那就是大哥，而在河岸隱退生活時，他卻擁有了多重身份，那就是丈夫、父親和朋友，重複的瑣碎總讓人疲憊不堪，於是，才會產生了很多雜七雜八的想法。
影片裡，小螢的出現和離去，讓修治更加看清楚了自己當下以及未來需要過的生活，然後也正視著自己內心的慾望。修治明白了那個江湖已然不再需要他，所以，及時的放下和回頭也算是一種勇氣的表現。
可以說，《夜叉》這部電影在當時也算是群星彙集，注重人物內心細膩情感表達的降旗康男作為導演，田中裕子的嫵媚和動人，非常適合小螢這個角色，而高倉健的冷峻和剛毅，則賦予了修治更多隱忍和不安的情緒，加上出場機會雖然不多，但塑造出了石島痞壞且怯懦形象的北野武。
這部電影在現實和回憶之間來回穿梭，也勾起了許多觀眾對於自己年輕時的回憶，但能夠及時迴歸現實，並且跳出俗套的故事結尾，選擇用最平淡的方式作為結束，或許，也是《夜叉》能夠成為經典的重要原因。
小螢酒館前的燈，再也沒有亮起，修治的目光，重新投回家庭，這裡完全可以套用徐克《龍門飛甲》中，趙懷安說過的一句話來形容，那就是——“寒江孤影，江湖故人，相逢何必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