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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評大賽入圍作品】《王考》:一部面貌繁複的小說,一部人生哲理

作者:於瑤

配圖:Online

LIT。CAVE編輯部:本文為首屆文穴&後浪書評大賽入圍作品,由作者授權後釋出。

《王考》

叢書:後浪·華語文學

出版社:後浪|四川人民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年07月

作者:童偉格

圖書簡介

在這部短篇小說集中,童偉格運用鄉土、魔幻寫實,甚至是歷史與神話的嫁接等各種自由的敘事,拓展出九篇面貌繁複的作品,並在這些篇章以濱海山村為原點,反覆書寫來去其中的人。他們跨過山,越過海,穿行公路,去往城市,最終又回返山村。

不斷徘徊的人們,重複出現的場景,讓小說展示出一幅幅時間凍結的畫面,並且在一次次靜止的瞬間之中,直面命運。

讀童偉格的《王考》,總是能感覺到一種若即若離的冷漠。他筆下的主人公和小說的中心事件總是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說是親歷者,更像是個旁觀者。

以短篇《叫魂》為例,主人公吳偉奇成長過程中,親眼目睹堂侄子墮落、同學死亡、老師醉駕等事件,而他無力改變什麼,存在的意義就是將一切記錄下來。從他的眼裡,我們看到死者還魂,死者背後的鄉村則在衰落。

他的這種角度甚至是去性別的。

短篇《離》以兒童視角觀察了家庭中幾個女人的浮沉,最終仍迴歸一片沉默,化作一句「城牆內的事物,我們可以不要去提它」。許多醉心於寫作鄉土文學的男作家總是帶著一種原始的慾望,不厭其煩地描摹著他們看到的女人,而《王考》所收錄短篇中連野蠻的慾望都沒有,主人公們千變萬化,始終如一縷孤魂,冷冷望著芸芸眾生。

以旁觀者的角度,以一種扭曲事實的方法講故事,在文學史上早已不是什麼稀奇事。

卡夫卡筆下闖入城堡的K,布魯諾·舒爾茨筆下不斷將記憶碎片繪成一幅新畫的「我」……偉大的文學家們模糊了真實與虛假的界限,帶領讀者在半夢半醒的世界中穿行。

童偉格和上述作家不一樣,他的許多故事以中式鄉村為基底,在他的作品裡,我們能看見更多熟悉的生活元素,讀起來又是一番新奇的體驗。

「公車總不來,一頭路過的野狗在祖孫面前停下,張開大口,對著太陽瘋狂吼叫,山為之震而無陵,水為之撼而無涯,如此片刻有頃。」

「當時那艘船,如同夕陽逐漸沉落,海水為之鴆紅,那是,他所見過,最美的景象。」

以短篇《王考》為例,童偉格用細節還原了他曾經歷的臺灣鄉村。從民俗到氣候,從

生活瑣事到自然風景,無不體現出作者本人對鄉村生活的體悟。而這樣瞭解鄉村的人,筆下的主人公竟都是徹頭徹尾的局外人,反差感造成了不和諧的疏離感。

除此之外,還有那些依託於感官的精準描寫:

「我看著天花板滲出的雨滴沿著掛燈的管線迴旋爬行,在中途乾枯了,另一滴雨水接續著,旋轉著,努力向下延伸,我抬頭呆望著這些水珠以致我的眼睛被燈光螫得痠痛,我感到莫名的壓迫感,然而我快樂極了,我以為天花板會不斷滲出大股大股的水,整片天花板將要旋轉著向下崩解。」

死者能復活,生者能見鬼,感官會騙人,更如霧裡看花,幾分朦朧,幾分詭異。主人公和世界的關係是被扭曲的,讀者所瞭解到的事實亦是扭曲的。

「我的大伯看見自己飛了起來,或許他並沒有飛得太遠,因為他一回頭,看見他的家人,不遠不近地跟著他,黑暗中看不清楚他們的表情,是的,我大伯一定不明白,在很多神話中,回頭,哪怕只是回頭一瞥,都能成為一個致命的禁忌。」

舒爾茨曾在其短篇小說中講過這樣一個故事:主人公幼時曾目睹一本偉大的著作,一直堅信它在家中的某個角落,堅定找尋,最終卻發現那不過是用來包食物的廢紙。讀童偉格的過程就像是陪伴舒爾茨找這本書的過程,是在打撈記憶的碎片,等到觸手可及才發現它早已模糊了面目。正如童偉格自己所說:藉由聯絡這些線索,我也許有機會建立起「另一種事實」。

於是我們看到了更多變形。父親出門後沒有回來;父親毫無緣由地死了;家裡在父親過世後沉默了下來;主人公偶爾也會表露出對父親早逝的恨意……九篇短文,似乎是在寫不同的事件,又彷彿在寫同一件事,當它們拼湊起來,才是完整的真實。讀者像是陷入了一個巨大的迷宮,不停在文字遊戲中打轉,在偶然中收穫一些有用的資訊。

在那些看似不可能發生的奇詭事件之下,又有一些恆定的事實:永遠是早逝的父親,永遠是在告別的主人公。過去的事已成定局,旁觀者無法改變什麼,只能靜靜凝視著終局來臨,這種疏離感也帶來了痛苦。鄉村不以人的意志為變化,人卻始終困於記憶中。這就不難解釋為什麼離開鄉村的主人公也沒有變得更好。

《暗影》中我們看見一個寄生城市、與家庭疏離的主人公;《我》中的主人公在城裡修捷運,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

愛麗絲·門羅筆下的主人公逃離,有明確的目標,迴避家庭和生活壓給女性的責任;可童偉格的逃離則帶有宿命的意味:他不知道自己在迴避什麼,他在鄉村是旁觀者,在城市也是邊緣人。鄉村是根,城市是果,只有孤獨始終永恆。

因此在《叫魂》的最後,我們看到了這樣的句子:

「有人在等待我嗎?墓園的野鬼們,你們願意與我為伍嗎?因為我是連別人的記憶都進入不了的孤魂。」

既疏離,又眷戀,如此曖昧,我們大多數人在回憶往昔時亦是如此。既然孤獨已是終局,人還可以試圖在記憶中尋找到自己的位置。倘若這一切都是徒勞,那還能用自己的文字,營造出「另一種事實」。

布羅茨基曾說:「記憶是一個替代物,替代文明在愉快的進化過程中永遠失去的那條尾巴。」

小說家用文字將其留住,難以分辨是他抓住了那些失去之物,還是他被它們永遠地困在了中間。在講述別人的故事時,他自己的命運也在鋪陳清晰,讀者去細究那網上的絲線,才發現旁觀者的命運早已與局中人的命運緊緊相連。他清醒卻渾噩,在已知和未知交錯的光影中走向自己宿命的原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