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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雁:在個性泯滅的時代,尋找生活意趣和人的尊嚴

撰文 |?徐學勤

《雁過留聲:我的青蔥歲月》,金雁著,漢唐陽光丨山西人民出版社,2020年3月。

著名歷史學者金雁,是國內蘇俄與東歐歷史研究領域的領軍人物,她與歷史學家秦暉是有名的學術伉儷。兩人的研究領域雖不盡相同,但也頗有交集,合著過《田園詩與狂想曲》《經濟轉軌與社會公正》《十年滄桑:東歐諸國的經濟社會轉型與思想變遷》等作品,一部部都是紮實厚重的學術著作。

秦暉是國內最有影響力的公共知識分子之一,而金雁所做的蘇俄、東歐問題研究,也與中國的政治經濟轉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絡,但他們對中國的現實關懷都體現在學術成果之中,極少接受公共媒體的採訪,更少向公眾談論個人和家庭生活。然而,在最新出版的著作《雁過留聲》中,金雁罕見地公開了自己的成長經歷和家族故事,以頗為輕鬆幽默的散文筆調,回顧了自己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青蔥歲月,並講述了她與秦暉生活中的諸般趣事。

金雁自幼喜愛蘇聯文學作品,但隨著閱讀的深入,她更關注小說中呈現的時代背景,而非戲劇性的故事情節。後來成為專業的歷史學者,更訓練了她對社會、政治、經濟問題的洞察能力。因而,雖然這部新著以散文的面貌問世,但仍然隨處可見她對當時政治運動、經濟政策、社會生態的剖析。這既是一部富有個人色彩的回憶錄,也是一部頗有史料價值的文獻檔案。

金雁1954年生於西安,曾外祖父李佩實是國內最早的民族企業家之一,上世紀20年代就在河北、天津等地開設皮革廠、布莊、紡織廠。據說,中國的第一塊機織線毯就是由他的工廠製造出來的。1949年以後搞“公私合營”,她的外祖母一家成為拿股息分紅的“資方人士”。金雁的爺爺被劃成分為“地主”,卻在1960年的大饑荒中被餓死。

1970年代,金雁任職供銷社時的留影。

用當時的話說,金雁的父母都是在建國前就背叛了“剝削階級”家庭,走上了革命道路。她的父母在中共中央第二中級黨校

(也就是後來的“西北局黨校”)

(作家楊顯惠曾寫下《定西孤兒院紀事》)

“從父親成為‘黑幫’的那天起,我們兄妹三人似乎一夜之間就長大了,成為脖子上掛鑰匙自己給自己當家的‘戶主’。”雖然父親的工資收入並沒有減少,工資水平甚至還高於當地縣長,但他們的社會階層和外部處境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伴隨著飢餓和貧窮,金雁在社會底層早早地承擔起生活的重擔——為了生計,她去打零工補貼家用,去苗圃鋤樹苗,在河灘裡裝沙子,幫人糊信封、糊火柴盒或者拆棉紗;為禦寒取暖,她去拔麥根、剷草皮、割野草、剝麻桿、掃樹葉、拾馬糞;為了果腹,她學會了醃鹹菜、做漿水

(當地一種連湯帶水的酸菜)

1975年,金雁(前排右一)在蘭州大學俄語專業學習期間。

雖然處在一個個性泯滅、物質匱乏的時代,但童年的感受依然意趣盎然,當時的社會氛圍是有意地壓低人們的物質需求,不停地“鬥私批修”,崇尚精神需求和追求宏大目標,金雁也不可避免地被裹挾在這種氛圍之中,意圖積極地加入時代洪流。1971年,她作為“知青”報名插隊到隴西的一個公社,看到了更為惡劣的貧窮。在那個只有19戶人家的小山村裡,每年的六七月份,只有不到一半的人家能勉強接上新糧,其他人家或多或少都缺糧,而勞動一年的年底分紅只有十餘元。嚴酷的饑饉歲月,讓她對農村社會的真實面貌有了切身感受,並去思考制度的弊病,為何農民一年到頭累死累活卻養不活自己。

《雁過留聲》中金雁所繪插圖,表現自己當年的勞動場景。

她後來分配工作進入“供銷社”,繼而就讀工農兵大學,逐漸跳出了“農門”,成為中學老師。這些閱歷讓她對當時的計劃經濟體制、教育體制和城鄉差距有了更清晰的觀察。譬如,她講到作為社會主義改造樣本的供銷社性質的幾輪變化:從最初具有自發結社性質的合作社,到1954年變成國家統購統銷,把經營權和人事權上收,集體所有制轉為全民所有制;1961年國家經濟困難,供銷社許可權下放,“文革”期間又再次上收;1975年又與國營體制分離,變成集體所有制,自負盈虧。供銷社體制的改變,成為國家政治和經濟形勢變遷的縮影,而她注意到的是農民的權益是否得到保障,以及國營和商業的分合對財政和農民收入的影響。想必,這些觀察與思考,為她後來研究蘇聯和東歐經濟體制轉型問題,提供了實踐經驗和思想資源。

書中,金雁還寫到自己在蘭州大學歷史系讀研的經歷,她著重描寫了趙儷生教授的課堂風采,以及與同系具有“歷史癖”的“小師兄”秦暉結識的過程。《“秦老爹”記趣》是書中最為有趣的篇章,講述的是她與秦暉的婚後生活,秦暉不拘細節的個性讓他們的生活充滿了各種“麻煩”,卻也讓日子過得趣味盎然,讓讀者見識到這位素以博學多識著稱的學者鮮為人知的一面。

金雁一家三口。

受父親的影響,金雁從小便有記日記的習慣,依靠日記、信件和記憶,這部具有回憶錄性質的散文充滿了生動翔實的細節,柴米油鹽的瑣事和人事遭際的變化,都被她一一記錄下來。同時,她又能以歷史學者的眼光去反思時代的諸種變故,從而讓作品更具思想的銳度與深度。金雁說,這部作品是“現在的自己和過去的自己之間的對話”,難免帶有主觀性和個人感情色彩。不過,這絲毫不會影響書的價值,相反,對那段逐漸被遮蔽和遺忘的歷史而言,亟須更多類似富有生命氣息的個人史和家族史去填補空缺,如此才能讓我們在對苦難歲月的反思中堅定未來的方向。

作者 | 徐學勤

編輯 |?楊司奇?羅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