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幾道晚春杜鵑詞兩首，深得李商隱的蘊藉傷感，曼倩天涯猶未歸

“陌上濛濛殘絮飛，杜鵑花裡杜鵑啼。

年年底事不歸去，怨月愁煙長為誰。

梅雨細，曉風微，倚樓人聽欲沾衣。

故園三度群花謝，曼倩天涯猶未歸。”宋朝晏幾道《鷓鴣天·陌上濛濛殘絮飛》

讀晏幾道的詞，別有一種靈性之美。但這種美清新但不尖銳。如同半舊的衫子，溫潤明朗的笑容，說起事來，必定語音明脆，卻又恰到好處。這是真正世家子弟的溫潤作派。但是半舊的衫子，顯示他家境的落魄，但也不會給人愴寒的感覺，因為他是體面的，不休面的只是世道人心。但是這半舊的衫子看久了，你會忽然感知他的冷，你問他一下，你冷嗎？他忽然有輕微的感動，然後笑著說，還好。但他從你身邊走過，你忽然會有一種春暮的那種淡淡憂傷，那件衣裳更舊，然而和暮色連為一體，隱約的白，讓你惆悵，如同一隻白鶴。

他的詞像暮春裡的洞簫，節奏是悠緩的，但是卻不傷人，只是閒閒細細吹來。彷彿是說著他人的故事。這種傷心你在聽的時候並不覺得如何，但是聽過了，驀然間彷彿花落人空，才知道有種傷心叫惘然。

“陌上濛濛飛殘絮，杜鵑花裡杜鵑啼。”

在路上，晚春時節飄著濛濛柳絮，那柳絮不是成雪成團，而是已經飄殘，顯示著這是暮春。

暮春有兩大節日，清明與上巳節，都是回鄉的日子，祭奠祖先，和家人相約踏青，但是他在異鄉。

他鄉之路也有此時的花和鳥，花是杜鵑，鳥也是杜鵑。晏幾道此時在哪裡？44歲以後的他，沉淪下僚，和唐朝李商隱一樣輾轉各個地方做小吏。為了家人的生計。

有誰不是如此，但晏幾道不是普通人，他的父親是北宋名相晏殊，但是17歲的時候，晏殊死了，這位錦繡貴公子經歷了家族的沒落。魯迅說，從小康之家墮入困頓，即可體會絕對的世事炎涼，那麼晏幾道從富貴之家到落魄，雖然沒有曹雪芹一夜傾家蕩產那種迅速，但是那風霜是一天冷似一天的到來，父親去世，牆倒眾人推，他十四歲考中進士的榮耀，成了他依靠父親輕取功名的證據，然後是仕途不順，然後被人陷害入獄，家庭潦倒。

44歲的他還有家人。他笑著上路，千山萬水，去謀取一份職業，一點薪水。他沒有怨恨，但是絕對有世事的傷痕，他沒有曹雪芹那種悲憤，或者有，但是他想起他父親對事的果斷和對人的平和，他只能笑了一下。是，他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家，他知道興衰常事，他只能驕傲無聲地扛起。

沒有人知道這個錦衣玉食的公子是如何年復一年地忍耐著中下層的生活，和外面的顛沛勞苦。你看到的他永遠是整潔半舊的衣裳，在塞外的秋天裡，他也沒有說他冷。他只是笑著，對誰人都是重話輕說。

“年年底事不歸去，怨月愁煙長為誰？”

他彷彿是說給杜鵑花聽的，又彷彿說給杜鵑鳥聽的，因為這鳥總在春暮，夜晚都叫，布穀布穀，不如歸去。

杜鵑鳥自然有美麗的傳說，那是催著人下田種地，也是催著人快回家鄉，去祭祀祖先，陪伴家人。

他這話是對著另一個勞碌的自己說的。年年在外，你如此顛沛，究竟是，為了什麼。答案肯定他知道，就是生存的錢。他有多麼恨錢，就有多麼不願意提起。這是晏幾道的不一樣，初讀晏幾道的詩詞裡，你會感染那中間的雅緻深情，但你讀多了，卻發現了另一個秘密，他從來不談現實的痛苦，但那痛苦潛伏在一切溫和華美里。那就是無以言表又無法說出的落魄。

“梅雨細，曉風微，倚樓人聽欲沾衣。”

那漫天晚春的細雨，是催梅雨，我想到你在高樓上會聽見杜鵑鳥的聲音而落淚。

這個倚樓人，自然是他的妻子。他在幹萬里的路上，她在春深荒蕪的庭院。

”故園三度群花謝，曼倩天涯猶未歸。”

這句話是如此典雅。李商隱有“瑤池歸夢碧桃閒”的美句，說東方朔是天上的神仙，因為貶謫到世上，所以和天上掌管桃花的阿環仙女分開了。他將妻子比喻成仙女，在家裡等待他的歸來，已經三年花開花落。

他這首詞帶著淡淡敘舊的風味。所有壓抑的情緒沒有爆發成催人落淚的那種煽情。彷彿別人不經意地問，你多少時間沒有回家了，他淡淡笑著說，三年。但是笑背後，有那種苦澀，被他巧妙地淡化了，昇華了。

其實更悲哀。早慧的晏幾道將自己比做東方朔，之前只有李商隱，這是他自己對自己才華的自負。但是如同十四歲中進士，他靠的是自信與才華，但是多少人會說他依靠父名。這種悲哀納蘭性德也有，乾隆皇帝毫不客氣質疑納蘭性德的功名，認為是他父親和漢族文官弄虛作假。

晏幾道在父親死後不得重用，也在於他的進士中得太早，他活在了父親的陰影下或者揹負了家族沒落的壞運氣。

是，還有妻子，但是這到底是個現實的世界，沒有天上的歲月靜好，只有分別與等待。

“十里樓臺倚翠微，百花深處杜鵑啼。

殷勤自與行人語，不似流鶯取次飛。

驚夢覺，弄晴時，聲聲只道不如歸。

天涯豈是無歸意，爭奈歸期未可期。”宋朝 晏幾道《鷓鴣天·十里樓臺倚翠微》

又一首杜鵑。李商隱說身在中軍不自由。替人打工，做小官的命運，唐朝如此，宋朝如此，不是想回來就回來。杜鵑花開杜鵑啼叫的季節，他看到杜鵑鳥和人互動，杜鵑在身邊繚繞，彷彿說，怎麼還不回去呀？

那麼怎麼回去。

李商隱說君問歸期未有期。有人說是巴山阻雨，實際是身為物役，為生計，為前途，他鄉滯留，且不是自己說了算。

晏幾道中年之後當然是懂得李商隱的，一句君問歸期未有期化作了兩句“天涯豈是無歸意，爭奈歸期未有期。”回家，那不是我說了算。我說了不算呀！

從富貴到落魄，從飛揚的少年到深諳人間各種蒼涼悲哀的晏幾道，將無可施展的才華寄託在一首首別離情感詩裡，他有他父親的平和典雅，有他自己深邃的不得意，他都忍耐，都承受，化作了溫柔蒼茫的幽歌，如同走在暮色裡那一身半舊的白衣裳，如同白鶴之羽，只有失去時，才發現，他一直如隱忍謫仙。

初衣勝雪的詩詞中的愛和美！圖片來自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