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推網

選單
文化

繼承與突破:金庸與"新派武俠"的發展

中國的“俠文學”,由《韓非子》的“俠以武犯禁”為起點,經歷《史記·遊俠列傳》的醞釀,再到唐傳奇的《虯髯客傳》的發展,至清末《三俠五義》終成一派,期間一以貫之的就是“俠”精神,所謂“俠”,忠勇仁德,一身正氣。但隨著清末俗文學的發展,“俠文學”拐入了“武俠”的範疇,“俠”的精神逐漸弱化,“武”的要素不斷突出,彷彿只有武技才是“俠文學”的核心,也正是這種轉變,讓武俠小說被化入了“不入流”的文學類目,難登大雅之堂。

20世紀50年代,金庸的橫空出世,改變了武俠小說的命運,他在繼承“舊武俠”的基礎上,突破武俠小說的創作正規化,用十四部小說構造了“新派武俠”框架,使得“俠文學”起死回生,完成了自我昇華。

縱覽近現代武俠史,百年來大家無數,名人迭出,但以對武俠小說的貢獻看來,金庸一個人的光芒,恐怕遠超其他人。甚至很多人認為,武俠自金庸開始,到金庸封筆結束。但實事求是地說,武俠並不是為一個人而生,也不會因為一個人而結束。

僅就武俠小說的歷史來說,金庸是“新派武俠”的代表,他繼承了“舊武俠”的衣缽,用自己的獨特風格鍛造了“新武俠”。談到繼承,必然有前人,金庸的成就,他的陽關大道,建立在無數武俠小說家披荊斬棘,踏過荒野的小路之上。近代武俠小說的誕生之作,公認是1922年平江不肖生創作的《江湖奇俠傳》。1930年,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將近代武俠小說推到了階段性的高峰,到了金庸提筆連載時,武俠小說早已進入大發展時期。

1954年,兩位傳統武術名家在澳門擺擂臺比武。此事經媒體大肆報道,引得民眾興趣大增,《新晚報》總編看到了“武俠”蘊含的機遇,立即要求報社的年輕編輯陳文統寫篇武俠小說,陳文統以“梁羽生”的筆名創作了《龍虎鬥京華》,這部小說大受歡迎,受此影響,報社另一名編輯查良鏞,將自己名字中的“鏞”拆開為“金庸”以作為筆名,寫下他第一部小說《書劍恩仇錄》。從此,“新派武俠”就誕生了。

在金庸的開山之作中,已經隱隱約約能看到他的文學抱負,他不僅寫了一場江湖恩仇,最主要的,他描繪了一個烙印著中國歷史和文化的精神故鄉。

金庸小說的一個永恆主題就是以“江南”為隱喻的中國歷史文化。金庸是浙江嘉興人,生於20世紀早期,他目睹了家鄉被外敵侵略的慘狀,由此產生了“鄉愁”的情節,後來父母的逝去,自己的漂泊,又不斷加深他對故鄉的思念。最終,他把對故鄉的思念,以及對於家國情懷的認同,全都投射到了對江南的描述中,所以他的小說總離不開江南。

《射鵰英雄傳》中郭嘯天、楊鐵心就是在江南遇見曲靈風和丘處機;《神鵰俠侶》中楊過在江南遇到歐陽峰、郭靖和黃蓉。《倚天屠龍記》中張翠山在江南初遇殷素素;《天龍八部》中段譽在江南遇到王語嫣和蕭峰。作為金庸最後一部小說的《鹿鼎記》,主角韋小寶的冒險也是從江南的揚州開始,最終在揚州落幕。讓小說在江南結束,恐怕是金庸的有意安排。

金庸對於江南的痴迷和眷戀,其實就是對於歷史大潮中不斷式微的中國文化的呼喚。在金庸早年,中國的國土山河破碎,中國的尊嚴屢被輕視,一些人將中國落後的原因歸結為傳統文化的落後,故而要求全面摒棄“舊文化”,擁抱“世界文化”。金庸覺得有必要用文學紀念過去的美麗。

愛爾蘭作家詹姆斯·喬伊斯曾寫了《都柏林人》,說道寫作的初衷,他表示如果有一天愛爾蘭的都柏林消失了,人們還可以在他的文字中找到那座城市。

都柏林沒有消失,但是在歷史的衝擊下,舊中國的大部分傳統消失了,一些文化也被棄置一邊,金庸為此憂心忡忡,他用武俠小說搭建了一個傳統文化的“避難所”,並把門票送給了無數讀者,讓所有人都可以參觀那個絕美而壯闊的武俠江山。他的文化責任感,使他重建了一個從未存在,子虛烏有的“精神天下”。也正是由於這種迫在眉睫的危機感,不斷驅使金庸塑造了一個又一個抗擊外敵入侵,為國為民的大俠。

當然,與金庸同時代的武俠小說創作者,大多經歷了戰亂的殘酷,以及時代潮流的劇變,他們一同撐起了新派武俠。他們的武俠小說,以中國傳統文化的武藝技擊為基礎,大膽描繪了縱橫江湖的武林傳奇,這種快意恩仇的背後,全都是對傳統文化的眷戀和致敬。實事求是地說,傳統文化既需要繼承,也需要揚棄,畢竟傳統包括糟粕,金庸的最大功勞,就是從傳統武俠中披沙揀金,突破窠臼,大膽創新。

近代武俠誕生伊始,其實難登大雅之堂,畢竟其中都是幻想成分極大的仙俠故事,從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俠傳》到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無不著眼於“玄幻”的套路。到了金庸、梁羽生等人這裡,新的武俠小說必須摒棄“仙俠”的僵化內涵,否則難有大的成就。這批新作家剛好也具備突破“套路”的能力,比如金庸接受的是現代教育,熟知歐美文藝作品和理論,同時又因為家國憂患,身上揹負著知識分子“文以載道”的使命感,他有足夠的創作衝動。

金庸所描寫的主題,不再是江湖軼聞,武器法寶,而更著重於探討家國命運,所以金庸筆下的大俠,總是承擔著救亡圖存的使命,投射著自己對國破家亡的憂患之思。

經歷前幾部作品的“投石問路”,《射鵰英雄傳》真正奠定了金庸的創作風格。在這部小說中,金庸小心翼翼地拿捏幻想與真實的界限,他不再依賴真實歷史,不再以歷史人物的延伸作為主要角色,而是以虛構的郭靖和武林眾人,來搭建他的“射鵰世界”。《射鵰英雄傳》的成書,標誌著金庸在場景設定、武學描寫、人物塑造、素材挑選上,完全放開了手腳,我們可以從三個改變,看出金庸有別於其他人的風格:

首先,武學和場景的改變

金庸的武學設定別出心裁,不再拘泥於拳腳功夫或荒誕的法寶仙術,武俠們不僅用拳腳刀劍比試,棋理、樂理乃至昆蟲都可以當作武器,而俠客們一決生死的場景,也不僅僅是固定的擂臺和比武場,煙雨江南、深海孤島、大漠邊塞、華山之巔等等,都是可以鬥技的場所。

其次,人物的豐滿化

書中人物不再是才子佳人、妖魔外道這種臉譜化的角色,而是充滿七情六慾,就像希臘眾神一樣有血有肉的俠客,例如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和諸多性格角色。他們要麼具有各種偏狹的扭曲個性,要麼揹負沉重的家國重擔,要麼深陷動人心魄的愛恨情仇,總之,人物豐富立體,不再像過去的“紙人”。

最後,對歷史素材的挑選

金庸告別了續寫“史書”的套路,不再緊貼歷史描寫,這讓他有了更大的空間去發揮自己所思考的歷史問題。比如郭靖的江湖冒險,明線是眾人爭奪《九陰真經》的武林爭霸,但實際上描繪了南宋、金國與蒙古三個勢力之間的鬥爭。《射鵰英雄傳》兼具野馬脫韁的幻想、歷史問題的嚴肅思辨,以及引人入勝的動人情節。金庸對於“新派武俠”的理解,在《射鵰英雄傳》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當然,對於舊武俠小說的突破,只是“新派武俠”的一個階段,金庸對自我的突破,最終塑造了“新派武俠”的模板。

如果說《射鵰英雄傳》塑造了“新派武俠”的初步骨架,那麼,《神鵰俠侶》《倚天屠龍記》和《天龍八部》就是填充骨架的血肉。雖然這幾部小說都存在家國鬥爭的相同結構,但是金庸使每一部小說的內涵都不重複,這就是自我突破。《射鵰英雄傳》以木訥質樸的郭靖為主角,搭建了一個“忠君愛國”的大俠形象,緊接著在《神鵰俠侶》中,卻讓與郭靖性格相反、狂放率性的楊過來擔當大任,以此來反思郭靖所秉持的價值觀所伴隨的人性壓抑與情感扭曲。

當然,這種自我挑戰在《倚天屠龍記》中又來了一次。《射鵰英雄傳》和《神鵰俠侶》主角都是鋼鐵一樣的英雄男兒,但在《倚天屠龍記》中,主角卻是優柔寡斷的張無忌,他不僅無法掌控局勢,更是陷入和諸女的情感中難以決斷,堪稱一個“不合格”的大俠。

正是大膽地挑戰自己寫作的經典,對自己主動“搦戰”,讓金庸創造的武俠世界更加立體、更加思辨、藝術價值更高,讀起來也更爽快。對於舊有套路的推翻,彰顯了金庸的創作勇氣和實力,正是他不斷地突破自我,使得超過兩百多萬字的《射鵰三部曲》成為了“新派武俠”永遠的豐碑。

金庸的最後一次自我突破,就是寫作《鹿鼎記》,以不學無術的頑童韋小寶為主角,用荒誕不經的喜劇反諷手法,描寫了一個“無俠”的乏味世界,最終闔上了自己一手建立的武林童話。

武俠史,本是一段充滿遺憾的歷史,但金庸用自己的創作生涯,使這段“偏史”獲得了屬於自己的地位和尊嚴。金庸透過寫作手法的創新,確立了“新派武俠”寫作的正規化,又透過一次次挑戰高峰,突破自我,為“新派武俠”注入了“深明大義”的內涵,從而讓以前混跡於暗處的市井文學,有了登堂入室的資格。

金庸本人在巨大成就前,不斷大破大立,再破再立,最後急流勇退,瀟灑封筆,他的一生跌宕起伏,就如同“新派武俠”發展的過程,既有低谷,也有高峰,但在每一次蟄伏之後,總能躍上更高的臺階。金庸的偉大之處,不僅在於“拯救”了武俠小說,還在於他對於武俠小說這種文學體裁的永恆影響,每當我們翻開金庸的小說,總能聽到“新派武俠”的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