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與雲夢縣博物館聯合組隊，對湖北省雲夢縣城關鎮的鄭家湖墓地進行考古發掘。

近日（11月16日），湖北雲夢鄭家湖墓地聯合考古隊對外披露，此次發掘行動出土了一個重量級的文物：刻有700餘字的、目前所見年代最早的中華“第一長文觚”。

“第一長文觚”區域性圖，圖源：湖北省文物局

雲夢出土秦物已不是首次。46年前，這裡就發現了震驚海內外的睡虎地秦墓。當時在墓中找到的雲夢秦簡詳實地記錄了秦國政治、經濟、文化、醫學發展的情況，至今仍是我們研究秦代的重要資料。

睡虎地雲夢秦簡

雲夢地區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秦墓出土？那個昔日帝國又在這裡留下了什麼樣的痕跡？今天，我們來聊聊睡虎地墓和雲夢秦簡。

何處是雲夢？

2020年發現的鄭家湖墓，以及1975年發現的睡虎地墓，都位於今天的湖北省孝感市雲夢縣內。

現在的湖北省孝感市雲夢縣

雲夢縣在春秋時屬於鄖國（西周時期封的南方近楚的小國），到戰國時，又被納入楚的國土。在楚國統治期間，雲夢地區得到過楚王的特別重視，因為這裡曾有一個巨大的湖泊群，就被喚作“雲夢澤”。

雲夢澤位置示意圖

雲夢澤之名，曾盛極一時。

這裡既是孟浩然詩中那句“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的所指，也是司馬相如的《子虛賦》中被描繪成如夢似幻的所在：“雲夢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高到上幹青雲，壅蔽日月，不僅有各種色彩的土和石，還蘊藏著金屬和美玉。東部的山坡和水邊生長著多種香草，而南部“則有平原廣澤”，西部“有湧泉清池”，中有“神龜、蛟鼉、瑁、鱉黿”。

大抵正是因了雲夢澤山水環繞的僻靜，這個神秘卻又煙波渺渺的湖泊，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是楚王專屬的遊獵區。王的眷顧，隨之帶來了地位的上升，雲夢一地，就此成了楚的別都。

如今湖南的洞庭湖區域被視為雲夢澤曾經的主體部分

不過，目前學者們對於雲夢和雲夢澤之間的關係，仍存有一些爭議。今雲夢縣正式可查的置縣時期是在西魏大統十六年（550年），從秦至魏晉時期，一直下屬於安陸縣內。因此，有學者認為，雲夢之名，應是源於雲夢澤。

但是，也有學者持不同的意見——早在先秦時期的古籍當中，雲夢一名早已出現。

此外，今雲夢縣所在地區和先秦時期的雲夢地區，在具體地理區劃上也有所不同。雲夢澤自秦朝時便不斷縮小，先秦時期的雲夢地區是遠遠大於今天雲夢縣的範圍。

因此，究竟是雲夢縣取自雲夢澤，還是雲夢澤取自雲夢縣，各家都有不同的說法。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早在先秦時期，今雲夢縣地區有過一個廣闊的湖泊群，而楚秦期間，雲夢地區曾有過的顯赫，同這個湖泊也有著莫大的關係。

在秦朝時，雲夢澤一方面因長江和漢水帶來的泥沙不斷沉積，一方面因人類活動的影響逐漸減小，魏晉南北朝時期已縮小為原來的一半，唐宋時解體為星羅棋佈的小湖群。

雲夢同秦國聯絡，則是在戰國後期。公元前453年，韓、趙、魏消滅智氏，三家分晉，奠定了戰國七雄的格局。後來，秦漸漸一家獨大，在公元前230年消滅韓國後，秦開始了統一六國的步伐。

公元前224年，秦王請來老將王翦率領60萬大軍伐楚，在秦統一荊楚的戰爭當中，雲夢一度充當著護城的要塞——這些廣闊的湖泊阻擋了秦國的進攻，使得戰況一度陷入膠著。

公元前278年，秦將白起拔掉楚都城郢，在這之後，雲夢轉而成為秦軍的據點。在秦統一南方各國的過程中，雲夢是極為重要的戰略地點。而在秦統一六國後，秦始皇也曾兩巡雲夢，還在這裡設定了弛道、行宮和皇家禁苑。

戰國初期的六國地圖

總的來說，雲夢一地同楚、秦兩國都有著密切的聯絡：從地理位置上看，這裡曾是楚對抗秦的戰略要塞；從時間意義上看，這裡又見證著秦帝國統一程序中的重要歷史場景。

大抵也是由此，雲夢一帶自1972年起，就陸續發掘出大量的秦漢古墓，並在雲夢縣城關鎮東南郊和西郊一帶形成了廣闊的古墓群。這個古墓群由珍珠坡墓群、龍崗墓群、木匠墳墓群、睡虎地墓群、大墳頭墓群五個小墓群組成，其時間跨度從東周起，漢代終，又以秦代古墓數量為多。

在這些大小各異的古墓當中，最廣為人所知的，便是1975年發掘的睡虎地秦墓群。

睡虎地秦墓的驚世發現

睡虎地秦墓群的發現，源於一次偶然。

1975年的冬天，在傍晚時分，一位農民在回家路上發現新挖的排水渠的泥土十分奇怪。這位農民曾有過古墓挖掘工作的經驗，便立刻上報給了相關部門。於是這一挖，便發現了50餘座秦墓群。

睡虎地秦墓發掘現場

M11棺內出圖平面圖

在這些秦墓裡，其中的M11號墓主為秦代官吏“喜”，正是在他的墓中，工作人員發現了“睡虎地秦墓竹簡”，也就是雲夢秦簡。

雲夢秦簡，圖源：湖北省博物館官網

喜生於秦昭王四十五年（公元前262年），在秦王政元年，年僅17歲的喜登記名籍為秦國服徭役，爾後，他擔任過許多與刑法有關的低階官吏。除此之外，他在秦王政三年、四年和十三年曾三次從軍，參加過多次戰鬥，到過秦的幾個郡縣，最後亡於任上。

喜親身經歷了秦王政一統六國的整個過程，記錄著喜生平的文書《編年紀》，同樣印證著秦最輝煌的時代。

除去雲夢秦簡，睡虎地秦墓中還出土了兩封中國“最早的家書”。寫信的人一個叫「黑夫」，一個叫「驚」，他們是墓主人「衷」的兩個弟弟。黑夫和驚都被徵召參軍，留下哥哥衷在家照顧母親，這兩封信的主要內容都是問候家人是否安好。圖源：湖北省博物館官網

也是和喜生前所任職業相關，他曾在竹簡上抄錄大量的法律文書。而正是得益於他生前留下的這些竹簡，我們才得以重新探知，那個龐大的秦帝國社會的其中一角。

雲夢秦簡，還原真實大秦律法

從M11號墓中發掘的秦簡總數在三萬六千枚左右，時間斷限大約在秦王政二十五年至二世元年。

受到墓主人“喜”的身份影響，這批簡牘大多都是秦地方政府的檔案文書，其形式包括政令、 各級政府之間的往來公文、司法文書、吏員簿、物資登記還有轉運、里程書。

在這其中，最主要的內容便是各類法律文書，共有六百多支。記述喜生平的《編年記》有五十三支，《南郡文書》十四支，《為吏之道》等幾種雜抄五十支， 以及《日書》等卜笠之書。

《為吏之道》全文，圖源：首席收藏

這批秦簡絕大多數儲存完好，簡文為墨書秦隸，字跡清晰端秀，筆畫渾厚朴拙。有的簡兩面均有墨書文字，但大部分只書於黃上。竹簡用細繩分上、中、下三道編結，按順序編組成冊。

總的來說，這批秦簡所能覆蓋的內容極為廣泛，秦簡中所載涉及到秦朝法律制度、行政文書、醫學知識、畜牧業養殖還有吉凶時日的占卜知識，為我們瞭解秦代社會提供了極為豐富的第一手資料。而書寫秦簡所用的墨書秦隸，又反映出篆書向隸書轉變階段的情況，為研究中國書法提供了很好的實物例證。

雲夢秦簡特寫圖

尤其是，雲夢秦簡中關於秦律的描寫，其內容不僅極為詳細，其可信度也相較於史籍更高，這些資訊為我們瞭解秦代政治系統提供了重要的參考價值，同時也為我們理解秦律提供了全新的視角。

比如，按照漢代史籍對於秦律的描寫，往常我們都只秦律極為嚴苛的印象。但實際上，秦律所覆之完善，管理之精細，是極其令人吃驚。

《日書》中有載：“小畜生入人室，室人以投受，挺伐殺之，所殺直值二百五十錢，可何論當黃二甲”。這裡明確提出了對六畜（馬、牛、羊、豬、狗、雞）的保護，殺害小動物是需要賠錢的。

對於官牛馬的飼養、放牧、管理、使用以及對管理人員的獎懲，秦律也全部都有明確的規定（見《廄苑律》、《倉律》、《司空》、《效律》、《秦律雜抄》），基本上，秦律幾乎考慮到了在養殖畜牧的過程中，每一種可能出現的爭議與問題。

當然，秦律的嚴苛也並非空穴來風。原本在奴隸社會時期，一人犯罪是處以“夷三族”的懲罰，到秦律中被髮展到夷七族，甚至夷十族的地步。

此外，根據雲夢秦簡的所記，對於歷史上的一些重要事件，我們也可以重新做出判斷。

其中較為爭議性的內容，便是“陳勝吳廣起義”。根據《史記》所載，陳勝吳廣起義的源頭，在於秦暴政對於平民百姓的虐待——史記原文寫：會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法皆斬。陳勝、吳廣乃謀曰：“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

陳勝吳廣起義

也就是說，陳勝吳廣當時只是因為一場大雨耽誤了行程，秦律卻要砍頭。正是迫於此壓力，陳勝吳廣便領導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場農民起義。但是，在雲夢秦簡中，對於“失期”的記載如下：“御中發徵，乏弗行，貲二甲。失期三日到五日，；六日到旬，一盾；過旬，貲一甲。水雨，除興。”

這裡寫得很清楚，當朝廷徵召不去的，最多不過懲罰兩套鎧甲的錢，如果是因為下雨等天氣原因造成失期，是可以免除處罰的。也就是說，“失期”並不構成重罪，陳勝吳廣也沒有性命之憂。

這樣一來，陳勝吳廣起義的原因究竟和秦暴政有多大的關係？他們為何要起義？這各中緣由便需要重新斟酌了。

鄭家湖墓地

鄭家湖墓地，圖源：文博中國

繼睡虎地秦墓後，雲夢地區也曾陸續發掘過其他的秦漢墓，出土的器物多為銅、鐵、陶、漆木、絲、玉、竹器，發掘原址也集中在雲夢城郊附近。

而2020年開始發掘的這座鄭家湖墓地，位於楚王城遺址的東南郊，距離睡虎地墓地約有三千米。根據工程施工的需要，整個墓葬群被分為了A、B、C三個部分。

M276頭箱器物

A、B兩區的墓葬群共有196座，均在2020年完成發掘。這些全都是戰國晚期秦拔郢之後的小型墓葬，應為楚人及楚遺民的平民墓葬。

A、B兩區出土的文物共有700餘件/套，大量都是陶器，主要有鼎、敦、壺、盒、盤、匜及鬲、盂、豆、雙耳罐等。此外，也有一些銅器、玉石和漆木器的出土。

扁壺

虎頭枕

而C區墓葬群是在2021年開始發掘的，共有108座古墓，當中有9座儲存極好的飽水墓葬。C區墓葬群出土文物共850餘件/套，主要都是漆木器，有400餘件，其他還有出土一些陶器、銅器、玉器、料器、竹器和絲織品。

此外，在C區這些墓葬群裡，有3座墓的板門，1座墓邊箱楣板都有繪畫，其年代應為戰國末至秦代和秦漢之際，繪畫的題材均為首見。這些繪畫作品填補了秦漢繪畫的材質與型別的歷史空白，為研究秦人的葬俗葬儀、宗教思想、藝術造型提供了重要材料。

此次出土的彩繪木門，圖源：文博中國

而本次發掘最重量性的一個文物，便是“第一長文觚”的出土。木觚是紙張發明之前中國人的書寫載體之一，而刻在此木觚上的內容，主要記載的是謀士遊說秦王寢兵立義的故事。

此故事發生的背景在戰國後期，當時秦國勢頭強勁，東方五國結盟抗秦，取得暫時勝利，謀求與秦休戰，故派謀士前往秦國遊說秦王。於是，謀士引經據典，又以自己所見所聞，勸說秦王止兵，使民安居樂業。

“第一長文觚”全貌圖，圖源：湖北省文物局

整篇觚文內容豐富，不僅涉及考古學、古文字學、古文獻學、古代史等諸多領域，還為我們提供了一幅戰國後期東方國家與秦爭鬥、斡旋的畫面，詳細地鋪展出春秋戰國之際魏、越、吳之間的關係。此外，觚文中提到的“魏越宿胥之野之戰”事件為首見，為我們探究春秋戰國之際的歷史事實提供了新的材料。

出土長文木觚的雲夢274號戰國墓葬。圖源：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

而根據參與發掘的學者考證，從墓葬形制、陪葬品規模品質看，出土“第一長文觚”的274號墓主，其身份應該低於睡虎地秦簡墓主。

這位墓主生活在秦軍繼續征戰東方各國的時代，因為戰爭面臨的巨大代價，因此產生了強烈的厭戰情緒。大抵也是由此，他在木觚上記錄下謀士勸說秦王息兵停戰的故事，並將其放入墓中，和自己一起長眠於此地。

參考文獻：

《雲夢秦簡辨正》黃盛璋

《裡耶秦簡與秦地方官制》黃海烈

《從雲夢秦簡<日書>看秦國的六畜飼養業》賀潤坤

《雲夢與雲夢澤》譚其驤

編輯丨荷包蛋君

圖片來源於網路，如有侵權請聯絡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