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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談藝錄》之"王國維詩":錢氏眼中的晚清西學鉅子詩作

無論在明末清初,還是在清末民初,西學東漸都開拓了國人的視野,師夷而長技。但是,清末卻遭遇了三千年來未有之大變局,列強四夷繞過了農耕中國修築的萬里長城,從海上施展淫威,向腐朽滿清揮出記記重拳。國權淪喪,民生流離,有識之士無不期盼變革。戊戌變法夭折後,梁啟超秉承《大學》的“新民”精神,舉起了“詩界革命”的大旗,主張文學領域的“洗心革面”,從而啟悟百姓。梁氏振臂一呼,文學界的作手便將矛頭指向了千年賡續的古典詩歌傳統。

錢氏在切入王國維的詩歌之前,做了不少鋪墊,其筆觸便是從詩界革命開始的,自然不可避免地論及黃遵憲、梁啟超等“詩界革命”的作手。黃遵憲主張新學詩歌應當追求意境、語句和風格的推陳出新。梁啟超同樣主張酒瓶裝新酒,保留舊詩的形式骨架,在其中填充新的意境表達和理想理念。自此,傳續千年的舊體詩面貌“煥然一新”,並直接塑造了“五四”運動時期的詩歌觀念。

錢氏先揚後抑,首先讚揚黃氏詩作風格大氣,才力雄奇,稱讚其五言詩的詩風接近主張“性情之外無詩”的性靈派大家的袁枚和趙翼。黃氏歌行體詩作的鋪陳排奡可謂氣勢騰躍,詩風接近舒鐵雲;其七言絕句則帶有龔自珍的影子。這是黃氏的優長所在。在錢氏看來,黃氏詩作之弊病在於手法有欠高明,遣詞造句雖然工巧於形,但神韻風格則顯卑下,難免有俗豔之嫌。黃氏的硬傷在於雖能以新學西物入詩,卻未窺得西學的風雅所在,遑論西方義理的精微奧妙。黃遵憲生活的時世“閉關鎖國”已經宣告失敗,開眼看世界的先輩遺音唱響不絕,新學之風蔚然。他的連詞綴句,即便有西學風物——物理光電、化學術語等涵納其中,熔鑄冶煉,卻未能實現宋詩的言理之妙。在補訂部分,錢氏認為,晚清詩壇真正值得推崇的是江弢叔和黃遵憲,但前者失之下筆輕率剽野,後者則有俗豔之病。即便如此,錢氏並不否定江黃二人的千鈞筆力,許之霸才乾嘉之後。黃氏詩風魄力雄健,雖能酒瓶藏納西方新事物,卻不能彰顯西人義理,此為憾事。

與黃遵憲不同,王國維的詩作能夠體現西方義理。同嚴復一樣,王氏堪稱西學鉅子。嚴氏詩作踵從前人,亦步亦趨,同黃氏一樣雖能以西方風物入詩,在義理表達上卻缺乏深邃,遊於淺表。郭嵩燾曾經在日記中讚許嚴氏,稱其雄辯多識,比如嚴氏曾經批駁張自牧(字力臣)《瀛海論》中的四大謬誤等等。郭嵩燾則是前輩,他作為中國第一位駐外使臣,曾經站在時代的最前沿。他稱許後輩,自然基於嚴氏深厚的西學根基。在錢氏看來,嚴氏試圖推崇出新的努力只是歸於淺薄。嚴復翻譯西學,辭章的華美遮蓋了義理的真粹。他譯介西學,文字選取上則落實到社會學,有欠高格,囿於斯賓塞、赫胥黎之流。其見識理趣不足,在詩作傳達上自然欠缺深度。王國維則不同,他深入西方哲學,具備形而上的視域。王氏曾遊學日本,且沉潛於叔本華的生命意志論及悲觀主義哲學。在王氏看來,嚴復所信奉的不過是進化論、社會學,並非諳熟西方純粹的哲學。錢氏附帶評論了王氏的《紅樓夢評論》,認為王氏之作附會叔本華的學說,難免有削足適履之譏。叔本華哲學受到佛學思想影響,掃象執空,多興悲智之思。王氏因而論斷《紅樓夢》為“悲劇之悲劇”。

在錢氏看來,王國維的詩作以哲學義理入詩,佳作義理的表達則在《飲冰室詩話》之上。諸如詩作《雜感》及《出門》,均脫胎於西洋哲學,前者洋溢著浪漫主義,後者則打上了哲學家的主觀烙印,但王氏《觀堂丙午以前詩》整體上筆力稍弱而用詞靡麗。錢氏一方面指出王氏的古詩“不足觀”,另一方面認為其詩風近似陸游,取材寬泛,但修辭運用上存有瑕疵。錢氏援引《曉步》一時,證其瑕疵累贅。在之後的考據訓詁部分,錢氏則比對王氏之詩對陸游詩作的化用效仿。在結語部分,錢氏認為王氏博極群書,其詩“深藏若虛”,正如同水中之鹽一樣,義理藏蘊其中,細品而有味。

筆者認為,王氏的學人之詩,融入西方義理,可謂宋詩體裁,不過舊瓶裝新酒。就舊瓶而言,其體裁依託宋詩的“言理”;就新酒而言,其理新在引入西方哲學,洋溢著異域哲思。在陸權退縮、海權擴張的時代,在西學東漸的征途中,晚清學人的詩作向宋詩靠攏。南宋陸游在有生之年光復中原的夢想破滅之後留下了一首《示兒》,絕筆抒情中飽含著對國家未來的期冀。陸游高壽八十五歲而死,但王國維卻選擇了自沉,選擇在天命之年終結此生。在五十年的生涯中,他在滿清時期得到的不過是一個秀才功名,雖獲破例南書房行走,但此時清朝已經滅亡十一年了。一九二七年,在清朝滅亡十五年之後,王氏拖著辮子,以滿清遺老的形象跳入了頤和園昆明湖。世人唏噓,殉節之說,傳說一時。

筆者認為,學人之詩,學長於詩,王氏便是如此。也許是其在哲學、史學、考古學等領域的傑出分散了他的作詩精力。詩人令人敬佩,兼職大詩人則更令人膜拜了。這正如身為美食家的詩人,比如袁枚,吃喝講究並未耽誤其成為性靈派的旗手。如果不為口腹之慾分身耗時,一心楮墨詩箋,豈不更為璀璨耀目?法國蒙田曾經說過,一個人掌握的語言越多,語言的漏洞越大,空疏之處不可避免。學問亦是如此,所涉領域越多,精力則愈加分散。清人王士禎認為,千百年來,也只有曹植、李白、蘇軾這三位詩人堪稱仙才。就在這三位仙才之中,曹植除了作詩人,還要為儲君爭奪分散精力,李白練劍、喝酒分散精力,蘇東坡兼職最多——詩、書、畫全能,還要參禪悟道,隔三差五還要被流放窮鄉僻壤,精力耗散更多,但都沒影響他們成為詩人中的仙才。藝術的一個小小領域足以耗盡一個人的一生,才能顯赫一時。遍觀群書的學人,其寫詩也只能是兼職,能有佳作冠冕一代,稱為聖手巨擘也算至當之論。就耗散精力而言,天才是凡俗的壞榜樣。天才可以三心二意,旁行以觀,若是凡俗庸碌,傑出之道便在精一不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