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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他俗氣?其實是你不懂他!跟你講講寫得了文學戲劇辦得成江湖戲班的李漁

笠翁李漁是明清之際文人中的“另類”。不過,用“文人”這個詞來概括他,不是不可,而是不足。雖然他在詩詞、小說、戲劇、散文諸方面表現出彩,堪稱文學全才,但綜合而言,他是體制外的自由職業者,身兼暢銷書作家、家庭戲班班主、書畫出版商等多重角色。其實,搞個體經營,做一名文化商人,非他本願。李漁祖籍浙江蘭溪,因祖父跟隨“蘭溪幫”去江蘇如皋做中藥材生意而全家移居如皋。我曾赴如皋考察,那裡李漁的遺蹟雖然不多,但也並非湮沒無存:髫年的李漁家境優渥,“其園亭羅綺甲邑內”,想必能列入當地富豪榜。如皋素有崇文重教之風,長輩們不惜花重金聘請名師為李漁開蒙,稍長送他到當地最好的學宮接受教育。李漁好學,受諸子、經史、詩文燻漬陶染,可謂才學出眾。和大多數讀書人無別,少年李漁乃以功名之心為初心,以登第仕進為人生志向,他25歲時參加童子試一舉成名,作文被當作範文廣為傳閱。怎奈風雨飄搖、烽火四燃的明末,社會動盪不寧,幾容不下一張小小的書桌。繼29歲鄉試落榜,越三年李漁再度杭州趕考,不想行至半途,即被戰事所阻,“帆破風無力,船空浪有聲。中流徒擊楫,何計可澄清?”(《應試中途聞警歸》)彷徨失措之下,蘭江之上一葉篷舟,載著李漁破碎的夢,掉頭折返來時的路。李漁就此與仕途功名別過,卻由此開啟別樣的人生。李漁的選擇,倒沒有像顧炎武、黃宗羲、傅山那樣取抱持氣節、肥遁鳴高的不合作態度,或曰“兼濟之志”難圖,尚可埋首書堆、從事文學或探賾學問之道;也沒有像吳梅村、王鐸、錢謙益那樣雖懷一腔故國之痛卻出於權宜而低眉仕清,而是如其所說“謀有道之生,即是人間大隱”。但他的“有道”有點“離譜”,居然幹起了為清高之士所不齒的梨園行當,成天混跡於優伶粉墨之場,奔逐於達官顯貴之門,以至於“遊蕩江湖,人以俳優目之”(《曲海總目提要》)。為求得太平,他作為家庭戲班班主、導演兼編劇,立下了“借三寸枯管,為聖天子粉飾太平;揭一片婆心,效老道人木鐸里巷”(《曲部誓詞》)的寫劇宗旨。什麼指陳時弊、高標特立統統不沾,甫一開始,他就意識到規避風險的重要性(不過世事無常,後在“文字獄”的嚴苛環境下,他的一些著作仍被列為禁書)。他這麼做,苦節之士當然是不屑的,也難免被“冬烘先生”們埋汰一番,視之為對世俗功利的趨附和失格。李漁想必也做好了精神準備,有一次他去北京,特意在門楣貼上“賤者居”(演藝乃當年賤業也)三個字,透出一股任爾東西南北風的隨性,其實,又何嘗不是一種自嘲?

李漁坐像

李漁的戲班,含家庭成員攏共40餘口,日常所需不啻一筆龐大的開支。他曾說:“漁無半畝之田,而有數十口之家,硯田筆耒,止靠一人。”為維持開銷,他還賣文餬口,他的許多楹聯可謂當年應時應景、賺個仨瓜倆棗之明證。他這個“董事長”兼“總經理”很不好當,試想,如果戲班的營生依託於低端演出市場,根本養不活這批藝人,所以,只能寄希望於高階商演市場。如此,就免不了拜碼頭、攀豪門、廣結交這般的浮華交會,且為彌補本地市場的日趨飽和,李漁還得在市場輻射面和營銷策略上下功夫。於是,多少個日月晨昏,寒來暑往,他帶著戲班子“負笈四方”,風餐露宿。什麼晉冀魯豫、陝甘蘇皖、閩贛鄂粵,都曾飄蕩過李家班嫋嫋的聲韻,也見證過李家班負重前行的身影。說李漁放棄讀書人的志節而趨利鑽營、墮入庸俗的人,有點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意思。比如同為明末清初戲曲家、小說家的袁于令,就曾攻擊李漁“善逢迎”“其行甚穢”“真士林所不齒也”,其實呢,他自己不過是個早早降清、曾為蘇州士紳代寫降表之類的角色。戲班只是李漁的謀生手段之一。如果他只是個班主,就不會成為今人津津樂道的李漁了。才子李漁,還堪稱清初最成功的暢銷書作家。雖然他的作品被正統派看作“科諢謔浪,純乎市井,風雅之氣,掃地盡矣”,但從市場效應上講,可謂“並世盛傳”。他的作品受歡迎到什麼程度呢?不妨舉例:他的《凰求鳳》,脫稿沒多久,三千里外的山西平陽就開始流傳了;他的《風箏誤》,一度竟達到“刻本無地無之”的境地。除了戲劇,他其他門類的著作也大受歡迎,“最膾炙人口者,如詩文之《一家言》,詩餘之《耐歌詞》,讀史之《論古》,閒情之《偶寄》,皆不傍前人之一籬,不拾名流之一唾”。今天的圖書市場,不少作家因盜版而利益受損,煩惱不已,而當年李漁著作被“翻版侵權”的“盛況”,可謂不遜今人。他移居江寧(南京)後,在給友人的信中提及之所以搬家,只因“翻版者多,故違安土重遷之戒,以作移民就食之圖。不意新刻甫出,吳門貪賈,即萌覬覦之心”。雖然他也託人“出示禁止”,但盜版之猖獗,始終難以解決,以至於我們今天所熟知的《閒情偶寄》出版時,李漁無奈之下,竟貼出“誓當決一死戰”的維權佈告。這從一個側面,反映出他的著作是多麼熱銷,乃“不法書商”的一株搖錢樹。李漁的獨特,在於通俗和博雅集於一身。他的戲劇,自有一種江湖戲班所不具的文人氣息,一方面,要適當迎合受眾的欣賞趣味,這是票房的保證;另一方面,卻不失含蘊其中的藝術性,真正做到了通俗而不低俗。由於李漁對戲劇十分在行,甚至可以親自指導演員的一招一式、一字一音,凡他編寫的戲劇,皆有相當的票房號召力。他一手打造出來的戲班,堪稱當時的明星陣容和一流水準。

南京芥子園 作者提供

李漁以小說、戲劇名世,被譽為清代戲劇之王。至於他的詩,袁枚在《隨園詩話》中評其“有足採者”;現代李漁研究專家孫楷第則認為“頗有穩諧之作”。李漁今存世詩作1100餘首,最有文學價值的,是寫於明清之際那些感懷悲世、立足史實的作品,具安史之亂中杜甫“詩史”之遺風。他在《甲申紀亂》中吟到:“昔見杜甫詩,多紀亂離事。感憤雜悲悽,令人減幽思。”故時人對此有“深得杜理”“沉著有氣力,少陵能事”“悲憤蒼涼,似少陵天寶歸來諸作”等讚語。可以這麼講,在流派紛呈的明清詩壇,李漁的詩雖非大熱門,但憑藉這部分創作,被認為是一名優秀詩人,則他當之無愧。李漁的豐贍,還包括他與繪畫、園林的因緣。提及《芥子園畫譜》,學中國畫的人幾無不知,近現代大師黃賓虹、齊白石、潘天壽、傅抱石、陸儼少等,都曾把《芥子園畫譜》作為初學範本。清康熙元年(1662年),51歲的李漁舉家從杭州遷居南京,先寓金陵閘,後親自設計營建私宅芥子園(他的建築設計作品還包括杭州層園、北京定武門內的惠園、牛排子衚衕的半畝園、新街口棍貝子府花園等),併入住近20年。其間,他出資支援女婿沈心友及王氏三兄弟(王概、王蓍、王臬)編繪畫譜,成書時以自家園名“芥子園”命之。作為編撰者和出版商,《芥子園畫譜》的成功營銷及流佈深廣,足證李漁出眾的商業眼光以及對於中國畫的普及、啟蒙教育所作出的重大貢獻。至於他最為得意的《閒情偶寄》,當然可以歸為承續明人“性靈小品”一類的文字。當時,文章家重彈“原本六經,根極理道”的舊調,輕視晚明小品文的文學價值。李漁以講述詞曲、居室、飲食、衣冠、養生、器玩、園林、種植等為內容的這本《閒情偶寄》,雖然和公安派“三袁”及竟陵諸家相比,確實多了一些市井氣,被腐儒們詬病為“不為經國之大業,而為破道之小言”(引餘懷《閒情偶寄》(序)中之轉述),其實呢,他們並沒有認識到“中國散文之文學價值,主要正在小品文”(錢穆《中國文學講演集》),視之為“小道”者,乃誤判了這種內在價值。當然,不可否認的是,歷史上很多格高調奇的好散文,都是引人“超然於物外”,而李漁這本寓莊論於閒情、調動大半生的閱歷和學識所寫成的“閒書”,我以為是關於生活美學和美育的名著。難能可貴的是,他在“凡例”中自稱:“不佞半世操觚,不攘他人一字”,對文學創新及精神獨立,可謂看重。我數度品讀此書,深以為乃是一部內容充實、腹笥淵博、力戒陳言的好書。林語堂對此書的評價是“這是中國人生活藝術的指南”(《吾國與吾民》)。

芥子園畫傳初集中的頁面

不可否認,李漁的大部分著作基本上都有商業利益的驅動,但以他的學養根底和創作實力,至少堅守住了審美的品位,而不至於墮入隨人俯仰、喪失自我的境地。他閱歷廣博、人情練達,在商界多年的摸爬滾打,使之成為優秀的文化專案策劃師和多擅兼能的市場寵兒。可以說,李漁當年的我行我素,是對正經“話語系統”的反叛和超越。不是說我“俗”嗎?那我就立足於世俗來展現不凡,張揚樂趣;不是說我墮入梨園行嗎?那我除了寫戲、寫小說,還撰編《笠翁詩韻》《資治新書》《古今尺牘大全》《古今史略》《四六初征》《千古奇聞》等多層面的學術著作,來表現我的跨界能力和學養襟抱。偶爾也不妨寫詩自嘲:“山水有靈應笑我,老來顏面厚於初。”(《嚴陵紀事》)這語氣,絲毫沒有悔意,反倒顯出一種內在的灑脫和姿態的放下。在李漁那裡,雅俗之間是彼此交融。因應時勢,擇一謀飯的行當,時不時再玩上一把職業轉型,就完成了與世俗社會的自我應變和精神重塑。這,難道就是當年的“道學家們”可以斥責、貶損李漁的依據?其實,文學史和戲劇史已經告訴我們,他當年頗受爭議的戲劇和小說,足以構成他創作生涯中最為峻拔的兩座山峰,他個人亦被公認為中國文化史上不可多得的人物。以至於我們今天可以忽略他是戲班班主、書畫出版商、園林設計師等附加身份,卻不能不以劇作家、小說家、詩人、史學家、戲劇理論家、美學家和博物家的定位來面對李漁、欣賞李漁、讚歎李漁乃至追慕李漁。不由想起東晉葛洪《抱朴子》裡的一句話:“世有雷同之譽而未必賢也,俗有歡譁之毀而未必惡也。”試問,李漁何俗之有?

題圖來自解放日報 本文配圖除標識外,均為資料照片

欄目主編:黃瑋 文字編輯:黃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