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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錫華,只怪不狂的沙田才子

徐學生於廣州,長在閩西南,1977年入廈門大學,獲文學碩士後留校,專攻臺灣文學。30年間問學臺港,深交名家,曾任臺灣文學研究所所長,著述20餘種、獲文學獎若干。

梁錫華

原名梁萑蘿,生於廣東順德,自幼生活在香港,英國倫敦大學哲學系博士,曾任香港中文大學高階講師、嶺南大學文學院院長。曾出版散文集《揮袖話愛情》《有餘篇》《明月與君同》等,小說《獨立蒼茫》《頭上一片雲》等。

不見梁錫華兄已經20餘年了,我卻深深記得他的樣子,“文雅清瘦,額髮斜復、隨和克己”(余光中語)。翻開他婉拒簽名的散文集,我又想起他贈書時的話,“你看完沒用可以送人,簽了名你就不好處理了”。我一直想為他寫一篇文章,題目就叫“哥的人生是篇香港爽文”,卻總是沒有完成。

我和梁錫華都寫散文,都研究散文,所以很早便引為同道。1992年,他專程來廈門看我;1994年,他邀請我到嶺南學院(現嶺南大學)客座研究。錫華兄平易近人,別人慷慨激昂滔滔不絕時,他總是微笑傾聽。但深交下去,我卻發現其人軼聞雋語不斷,瀟灑不羈猶如古書裡走出來的名士。

“無機軒主人”的日常

先說生平,梁錫華的簡歷上總是寫著:“出生年月不詳,約在三十年代前期”。這當然出自他的手筆,朋友同事須介紹他的生平時也這樣寫。如今他遠遁加拿大,坊間、網上關於他的生平介紹各色各樣,有的寫生於1928年,有的寫生於1947年,他從不過問。

再說他的飲食起居。一輩子不喜西餐的余光中曾笑語道:“梁錫華吃的東西,叫人想想也會拉肚子。”而老友夏志清則認為他對乳酪很有研究。芝麻糊和冰牛奶混在一起,加上幾大片檸檬、一小撮精鹽和一大杯開水,這就是“梁錫華式早餐”。他會在煮熟的米粉上加乳酪,烤熱後又加上醬油。他是廣東人,卻不喜歡喝湯,飲水量很驚人,不用水杯,用海口碗。因為飲水多,他常常內急。我和他曾經共遊蘇州、肇慶、廈門等地,漫步景區時,他一見到洗手間就露出久旱逢甘霖般的快樂,還對旁人說,“我要去靜坐”。

《世說新語》裡說“日夜豈為吾輩設也?”這話正可用來描述梁錫華,他時而凌晨工作,早餐後上床;時而暮色起睡覺,三更天執筆;下半夜他可能在山路上溜達呢。他從不購置電視機、洗衣機、留聲機,自號“無機軒主人”。他太太決定嫁給他時,告訴他婚後必須買臺洗衣機,他的回答是,“不必,我一直都是用手洗,洗衣粉有致癌物質。”太太說:“我沒有力氣洗。”梁錫華斬釘截鐵地說:“這你不用擔心,我來洗。”果然如此,不單單衣服,床單被單無一不是他洗。他以作學術論文的方式洗衣,先將衣物蒐集起來,再按色彩質地大小分類,根據不同種類定出浸泡時間、搓揉力度等。光是洗衣還不算,他還寫出散文《防癌洗衣法》《勞動的愛歌與凱歌》等,稱洗刷為“養生之道”,驕傲地宣佈“中文大學宿舍寬敞,室內盡是‘運動場’……本人洗衣服往往同時兼顧洗廁、洗地、洗碗碟、洗窗且洗澡,裸影裸形滿屋飛,汗水不分……”

梁錫華閱歷廣、經驗足、創意豐盈,能唱粵劇,還會給鋼琴調音。他雖然有點怪,但並不狂,在學術上,他對新月派的研究獨樹一幟,特別是對梁實秋的研究,人稱“小梁挑大樑”。港中大任教期間,在余光中的推薦下,他的學術專著在臺灣出版,顯露的創作才華引發了大量關注:張曉風說他的文字“如懸崖倒松,奇絕變化間不失勁節”;劉以鬯欣賞他的文筆,慫恿他為雜誌寫小說,他一氣呵成寫了3部長篇;夏志清為他的小說作序,稱其為“才、學、情兼具的才子”。

“無為而治”的文學院長

除做學術,梁錫華還能做行政管理。1985年,他離開港中大到嶺南學院(現嶺南大學),先後擔任文學院長、教務長,現代文學研究中心主任。在嶺南學院,他募得一筆善款,用於辦學術刊物,開學術會議。他主辦了五六次兩岸三地華文文學研究機構負責人會議,廣聘內地學者來校客座研究。內地研究港臺文學的第一代學者前後有20餘人被他邀請過。數十年來,這些學者及其弟子撐起香港文學研究的半壁江山。

梁錫華的辦公室在十樓,但他不喜歡擠電梯,總是一級級爬上去。他用一種奇怪的姿勢爬樓,彎腰垂頭,兩隻手幾乎垂到地面,他說這樣省力快速。知者不怪,但有次清掃樓道的女工看到了,以為梁教授肚子痛,趕緊去扶他。

在嶺南,梁錫華選擇“無為而治”,大家非常自由。我寫稿不拜金,卻拜“銀”,拜倒在銀幕下,天天到影院裡看電影,閒時關注賽馬。那時,我們宿舍在司徒拔道,從窗下望去就是跑馬地。每逢賽馬日,馬場內外是人潮車潮。有一次,我和梁錫華大談馬報、馬評人和練馬師,談馬會建了多少醫院和學校,談50年不變的第一條為什麼是“馬照跑”。他不置可否,寬大為懷地笑著。

還有一次,我對梁錫華抱怨香港的“混血語言”,街上報上太多“洋中混合”的文字——“士多”“士丹”“睇波”,讓我不但結舌,還要瞠目。他卻對我說:“我打電話給你,港人說成‘我call你’,交朋友說成‘我friend你’,這樣更簡潔。”我說生活真是如此緊迫,多說幾個音節都費事?有了高速公路、快餐食品、速成婚姻介紹……難道還必須製造“壓縮語言”?梁錫華當然不會為這種爭論介意,他在會議上說:“學者要練成銅皮鐵骨,發表論文要經得起苛評”。這話讓我獲益匪淺。

登臨吟哦“為山狂”

梁錫華初到香港時,宿舍對面就是八仙嶺,他曾寫道:“一來就愛八仙了!愛這峰,這嶺,這山,還有下面的水。”為親近山色,自稱“愛色不愛食”的他把書房改為雜物間和書庫,把臨近陽臺的客廳作為工作室。從此,他“日夕對八仙,任朝暉晚霞”“心魂滿貯山色”。

在港中大9年,他觀山寫山,出版了《八仙之戀》《我為山狂》等散文集。在他筆下,山如相看兩不厭的友人,隨著氣候時序的變化,容貌各異。雲淡,它“戲耍著雲霞,為自己輕盈地戴一頂白帽”;雲重,它“傷時感事,沉重地給自己罩起百疊黑冠”。晴日,它“在大幅淨絹的輕裹下,從早到晚,尋夢”。梅雨,它“在天地的漠漠淚簾籠罩下,看來似乎淡寂而悽迷,但其實眾峰蘊結沉毅悲涼”。夜晚,它“在深紫瑩瑩的清夜,峰巒之後再峰巒,默默之後仍默默”。

他的文章不但把八仙嶺、馬鞍山、獅子山、飛鵝嶺勾勒得歷歷在目,還留下了與余光中等人一同探秘香港眾山的賞心樂事。他稱余光中為餘元帥,說他不但在山腳下“左手執地圖,右手揚箭令”,登頂之後,也可以極目四方,“把整盆的地理知識,滔滔地傾斜于山頭”。一同登山的人沾了光,“連腳下的青草也更綠了”。他說,中國是多山之國也是多詩之國,中國詩人多能為山而狂,“不詩不山的人,不免俗;只詩不山的人,半清半俗,只山不詩的人,近乎粗”。所以他自稱山人,還寫出一群為山而狂的山人,這群人,有時是六七人,有時二三人,走遍了香港的山山水水,他們攀登上無人登臨的眾山後,想到古人“憑高望極,且將樽酒慰飄零”,便聚在一處,握拳舉臂仰天長嘯,抒發他們的思古幽情。1986年,他離開沙田到嶺南學院,又愛上半山的寶雲道,這是一條健身步道,直通太平山頂,往西行走可俯瞰維多利亞灣。

沙田時期,梁錫華和港中大同事常到余光中家裡暢聊。有一次,他們談到美國,思果說,美國山水很壯觀,但登臨之際,總覺得少了幾個亭缺了一座廟。眾人聽了都笑,笑後又覺得心有慼慼,在座的都喝了洋墨水,其中幾位還是洋教徒,但觀山覽水之時,需要的不是教堂,而是一座廟,是一座可以吃齋品茶觀聯聽經的廟,可以讓他們夜宿僧房,享受暮鼓晨鐘之幽趣。我聽梁錫華說起這事後不覺感慨:這就是中國文人,他們無論是否背井離鄉到海角天涯,無論是否脫下長袍馬褂換上西裝革履,那華山夏水的畫境詩境總是他們揮之不去的心境,掙不脫的情結!

若是走馬觀花式地看香港,大都以為它不過是一座現代都市,一邊是摩天大樓、街道車流和如蜂巢蟻穴的公寓,另一邊是碧濤滾滾的海港。其實,香港有起伏的山陵,縈迴的水灣和珍珠散落般的島嶼,新界的田園風味和離島的別有洞天更是美景。古人云,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我常想,香港雖然山不高水也不深,雖然沒有龍影仙蹤,但在幾十年前,因為有了梁錫華和余光中、思果等幾支健筆,他們涵泳於此一片天地,樂山樂水彼此互樂,揮動手下那支多彩的筆,近吐馬鞍八仙氣象,遠懷華夏山水精神,把見識和胸襟,把香港的山水,寫成了香港文學新篇,也寫上了中國文學的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