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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離婚後她忙於工作,讓鄰居幫照看女兒,這卻成她最後悔決定

本故事已由作者:

荊0

,授權每天讀點故事app獨家釋出,旗下關聯賬號“談客”獲得合法轉授權釋出,侵權必究。

1

“叔叔不要!媽媽救我,媽媽……”

“渺渺醒醒,渺渺,你怎麼了?”

思渺驀地睜開眼,看見外婆皺紋縱橫的臉正伏在她眼前。

“怎麼,又做噩夢了?”外婆眉頭緊蹙,一臉擔憂。

思渺眼神空洞地瞪著天花板,夢境再次迴旋在腦海,她厭惡地擺擺頭,神色旋即恢復正常,“沒事,外婆,幾點了?”

“早飯已經好了,我就說叫你起床,瞧你,急得一頭汗。”外婆心疼地伸手為外孫女擦汗。

思渺一激靈從床上坐起,雙手亂抓衣服,“糟了,今早菜販要送菜到超市的。”

“阿寬已經拿了鑰匙去開門啦。”外婆一面說,一面轉身去廚房盛飯。

“阿寬來過?”

“他也說今早菜販送菜,所以來得早些,卻沒見超市開門,就來家找你。我把鑰匙給了他,讓他先去。”

思渺迅速穿上外套,跳下床,眨眼間已經坐在桌邊,呼嚕呼嚕開始喝粥。

外婆瞥了她一眼,“沒問題吧?”

“什麼?”思渺頭也沒抬,被熱粥燙得直嘬嘴。

“我說把鑰匙給阿寬,沒問題吧?”

“沒事。”思渺大咧咧的,腮幫裡還鼓著一塊饅頭就已經站起身,摸出麵包車的鑰匙,準備出門。

“那你還這麼猴急猴急的……”

一眨眼,思渺已經躥出門外了。

外婆又嚷道,“哎呀渺渺,你等等呀,你這孩子……”

思渺也急了,“外婆,我還得趕去給菜販們結賬,大清早的,人家還要趕去別處做生意呢。”

“那你晚上熬夜玩手機時咋不想想早上爬不起來?”外婆一面嗔怪,一面雙手提著東西走到門口。

“這是我給你媽媽織的毛衣,那邊應該早就冷了,這個保溫桶裡是給阿寬頻的粥,大冬天,早上怪冷的,也讓那孩子喝口熱乎的。”

一聽給阿寬頻飯,思渺的臉就沉下來,“超市有燒水壺,那孩子冷了可以喝開水。”

“你拿著!”外婆假裝生氣地瞪了外孫女一眼,“枉人家在超市忙前忙後幫了一年多,就你這小氣樣,遲早把人家唬跑。”

“要跑就跑,誰怕誰?”思渺撅起嘴。

“你這孩子,大清早是要氣死我?”外婆拿了雞毛撣子來追思渺。

思渺早笑嘻嘻地一溜煙跑下樓了。

東山鎮不算大,不過六七條街而已,思渺和外婆的家距她開的超市,車程十來分鐘。思渺平時都住在超市閣樓看店,偶爾才回去住一次,但入冬以後,她越來越想念和外婆擠在一個被窩的那種熱乎了。

超市門口的菜販早就散了,與此同時,一筐筐新鮮的土豆、白菜等蔬菜已經齊整整碼在超市門口的木架子上。

“咦,這麼快就散了?”思渺咕噥,跳下車,用力關上車門,大跨步邁進超市。

貨架後傳來悉悉窣窣的聲響,在一個大紙箱的旁邊,阿寬正蹲著,把紙箱裡的貨物取出擺在貨架。

“菜販都走了?”思渺問。作為一個超市老闆的傲嬌,她與阿寬說話從來不用稱謂的,即使用,也是“喂”。

阿寬悶聲走到櫃檯前,將賬單丟在她面前,又轉身走進貨架間。作為一個性情不那麼隨和的員工,阿寬對待思渺,也是簡單粗暴、能不講話就不講話,完全沒有一個員工應有的謙卑。

但這點,思渺卻很喜歡,畢竟她是請人幹活的,不是請人來表達謙卑的。

以前思渺請過一男一女兩個工人,想著男女搭配幹活不累,結果,一天到晚這倆湊一塊說悄悄話,卻把她自個兒累得半死。

自阿寬來到超市,精明的思渺看他不愛說話、幹活賣力,一個能抵仨,便毫不猶豫辭了那倆工人。現在他們搭檔默契,每天的活都能按時做完,思渺還多了晚上玩手機的時間。

“喂,菜販的賬都結了?你哪的錢結賬?”思渺翻著賬單。

“抽屜裡的。”

思渺瞥了一眼收銀機抽屜上的鑰匙,眼珠子差點掉在地上。她昨晚是哪根筋搭錯了,竟然忘了拔鑰匙?

思渺忙彎腰縮背做賊似的,藏在收銀臺後清點抽屜裡的錢。點了兩次,嗯,沒錯,除去付給菜販的,剩餘的錢數和她昨晚關店前點的能對上。

思渺舒了口氣,這才想起帶來的粥。

“喂,保溫桶……”思渺一抬眼,看見阿寬正捧著保溫桶,一面無聲地吞嚥著,一面張著黑漆漆的雙眼看著她。那眼神裡藏著一抹狡黠的笑意。

思渺知道自己剛才眼巴巴數錢的樣子全落進了阿寬眼裡,她的臉莫名一紅。

“這都什麼時候了還捧著粥?還不去幹活?”思渺有點惱羞成怒,拿出老闆的架勢。

阿寬沒動,他緩慢地蠕動著腮幫,慢條斯理喝完最後一口粥,才放下保溫桶轉身走開。

思渺還在懊惱著,她順手抓起一袋鹽巴,作勢衝阿寬壯實的後背砸去,阿寬後背卻像長了眼睛似的,驀地轉身,思渺忙收回鹽巴,裝模作樣檢視袋子是否漏了。

阿寬嘴角又是一牽,那隱約的笑容裡,有些微微的揶揄,也有一丟丟難得的暖意,興許是熱乎的粥喝得。

2

超市一直忙到下午三點東山鎮集市散場,才算消停。阿寬在清理被顧客翻亂的貨物,打掃衛生,思渺在收銀臺內數錢。

理完之後,思渺把百元和五十元的鈔票悄悄塞進衝鋒衣的內袋,只留一點零錢在抽屜。思渺起身拎了包裹出門。東山監獄下午五點就禁止探視了,必須抓緊時間。

“喂,我出去一趟,你看著店。”

阿寬拿著掃帚走過來,“你去哪?”

“有事耽擱。”思渺說著走向她的麵包車。

“什麼事?”阿寬跟了上來。

思渺奇怪地瞪了一眼阿寬,他往日從來沒有這麼多問題的,最近卻變得這麼婆婆媽媽。

“你管那麼多幹嘛?”思渺伸手拉開車門。

阿寬一掌將車門推關上,堵在她面前,一座小山似的,“我跟你一起去。”

思渺母親因為防衛失當殺人罪被判十五年,在東山監獄服刑。外婆和思渺祖孫倆把這事瞞得緊緊的,五年來整個東山鎮都沒人知道,思渺怎麼可能讓阿寬陪著她去探監。

“你搗什麼亂?你是老闆還是我是老闆?”思渺生氣了,朝阿寬胸脯重重推了一把。

阿寬退了兩步。思渺鑽進駕駛座,發動車子。從後視鏡裡,她看見阿寬仍在站在原處,望著她的車。

“這小子今天吃錯藥了。”思渺嘟囔。

東山監獄距東山鎮二十多公里,山路崎嶇,彎道多,單程也得半個多小時。但這五年來,思渺每週三都奔波在這條路上,早熟悉了沿途的每一處大彎小彎。

思渺五歲時,父親病逝,思渺媽媽盧芳獨自帶著女兒,一天打三份工,償還給思渺爸爸看病欠下的債務。那些年母女倆相依為命,雖然辛苦清貧,好歹也算是日子安穩。

驚天變故從邢大海的出現開始。

思渺十歲那年,邢大海搬到了母女倆的隔壁。作為鄰居,一來二去慢慢熟悉了,時常也互相照應著。

盧芳多找了份晚上在某餐廳洗碗的工作,可把思渺獨自留在家裡她實在也不放心,便拜託邢大海幫她照看一下。

邢大海滿口答應,還主動擔負起了輔導思渺作業的任務,可不久後,他的狐狸尾巴露出來了。他會在思渺寫作業時將手放在她的背上、腿上。

思渺當時不懂這些,只是本能的厭惡、恐懼,每次當盧芳請邢大海照看她時,她都極為抗拒,可每天為債務焦頭爛額的疲憊的母親無暇顧及女兒的這些情緒,只當思渺不過是在鬧小孩子脾氣。

有天晚上,盧芳臨時有事出門,照例將女兒拜託給邢大海。邢大海似正在喝酒,但二話不說便應承下來,去了她家裡。

那晚思渺的反應極強烈,幾乎是尖叫著說她作業已經寫完了,不需要邢叔叔輔導。盧芳起初也沒在意,以為女兒不過是想偷懶。

但在等公交車的空當,她慢慢回想起思渺最近種種不正常的情緒,看見邢大海瑟瑟發抖的樣子,猛地,一種不祥的預感席捲了她,她拔腿就往回跑。

盧芳開啟門的那一刻,眼前的情形讓她如墜地獄,思渺被捆在沙發上,正哭著,而邢大海正想扒她的裙子……

來不及做任何思考和權衡了,盧芳撲上去和邢大海扭打在一起。邢大海輕易將她推倒在地,她額頭磕著茶几,頓時鮮血直流,無邊的憤怒和恐懼使得她瞬間抓起桌下的水果刀,使出渾身力氣,朝刑大海狠狠刺去,一刀一刀,她瘋了一般。

直到警察到來,她都緊握著水果刀不鬆手,渾身是血,目光狂亂。

離婚後她忙於工作,讓鄰居幫照看女兒,這卻成她最後悔決定

盧芳被以防衛失當罪判了十五年,在東山監獄服刑。外婆帶走了思渺。

其後十年,思渺性格變得孤僻怪異,她沒有朋友,不跟人交往,一門心思紮在做題、考試上,似乎只有將自己全部的精力壓榨到極限,她才不會想起那段噩夢般的經歷。

思渺對自己母親只有一個字,恨。她恨她把邢大海這個人渣帶進了她們的生活,毀了她。十年中,她一次都沒去看過母親。

大學畢業那一年,外婆痛心疾首地告訴思渺,盧芳患上了抑鬱症,在監獄試圖自殺。

差點失去母親的心痛,如焦雷般砸在思渺頭頂,她這才幡然悔悟。沒有一個人渣的腦門上寫著“人渣”兩個字,母親和她一樣是受害者。

最最重要的,母親在關鍵時刻護住了她,不惜搭上她自己。

思渺放棄了找工作,她和外婆搬到離東山監獄最近的鎮子東山鎮,開一間超市維生。出於對生病母親的特殊照顧,監獄方面允許她每週三下午有半個小時的探監時間。

如今五年過去了,再有一個月母親就要出獄,一家團圓,一切苦難都將結束。思渺和外婆高興得不知怎樣才好,早早做著各種準備,迎接母親的迴歸。

3

探監室。

思渺坐下等了兩分鐘,盧芳被獄警帶出來。她形容瘦削卻面容平和,十五年過去,她已經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思渺開心地朝母親揮手,等著獄警解開她的手銬。她左手因割腕留下的深深疤痕,思渺至今都不敢正視,但好在自從她開始規律的探視,母親的病情慢慢穩定,現在已基本恢復了。

防爆玻璃前,母女落坐,各自拿起了電話。

思渺指著包裹裡豆沙色的毛衣,“媽,這是外婆特意給你織的,你最喜歡的顏色。”

盧芳輕緩地一笑,“渺渺,外婆身體好嗎?又是冬天了,她的風溼病冬天最難受,別讓她弄這些了,我不是也快出去了嗎?”

“只要您喜歡穿,外婆就高興織。”思渺又湊近些,額頭幾乎要抵在玻璃上,“外婆身體你放心,她現在每天鍛鍊,說是要健健康康等你回來,身子骨比前些年還好些呢。

再說——”思渺得意的笑彎了眼睛,“今年我們超市生意不錯,我給家裡裝了空調,很暖和,媽,等你出來,我們就換個寬敞的大房子。”

母親笑笑,眼睛紅了,“渺渺,辛苦你了,別人家的孩子像你這麼大……”

“媽——”思渺嗔怪著打斷道,“不準說這些!能為這個家做點事,你不知道我有多自豪!”

母親凝視著女兒,笑微微地,似在想心事,隔了一會才又開口道,“渺渺,超市那個叫阿寬的最近怎麼樣?”

思渺半張了嘴,有些驚訝母親會提他,“還不錯,媽你幹嘛問他?”

“之前你外婆來看我時,提起過幾次。”

“哦。”思渺悶悶地應了聲。她想不出外婆和母親怎麼會說起阿寬,更想不到阿寬有什麼討論價值。一個悶蛋而已。

“渺渺,你也25歲了。”母親瞅著女兒,小心的試探道。自從幼年那段經歷後,她擔心給女兒心裡留下陰影,但又想著思渺畢竟已經是大姑娘了,有些事必須學著去面對,邁出這第一步。

“是啊,25歲了,怎麼了?”思渺手指一圈一圈纏繞著毛衣,心不在焉地應道。

“聽你外婆說,阿寬那孩子還不錯,勤快,實在……”母親停了話,小心觀察著女兒的反應。

思渺的手指倏地停了,她眉頭很快的皺了皺,眼中掠過一絲厭惡,但她又馬上剋制住了。不能對母親生氣。她在心裡提醒自己。

“媽——”思渺揚頭一笑,“再有一個月你就回家了,等你回來,我們一定要好好慶祝一下,我抽空想想怎麼慶祝啊……”

走出監獄大門,站在陰慘慘的黃昏裡,思渺的情緒降到了冰點。

思渺坐進駕駛室,狠狠關上門,哆嗦著點了一根菸,連著猛抽了幾大口,彷彿只有這種短暫的專注和陶醉,才能將她拉出那爛泥一樣的回憶。

不合時宜的,阿寬那小子的電話進來了。

思渺任它響了一會才接了,語氣生硬,“什麼事?”

“天氣預報說晚上會下雪,你辦完事早點回。”

“你怎麼這麼閒,老闆的事需要你管?”思渺氣不打一處來,她不能衝母親生氣,卻可以衝員工發火,“今天的貨單都送完了?倉庫清理了?”

“都做完了。”阿寬的語氣平靜而淡漠。但他今天的反應不尋常,從出門前的追問到這會兒主動的關心,都太不像以往的他。

思渺咬著牙,眼珠轉了一圈,“難不成外婆給他漏了什麼口風,讓他以為自己和我有戲?”

悟出這一點,思渺氣得直接將菸頭在操作檯給摁滅了,“如果你怕冷,就早點關門回去歇著吧。”思渺嘲諷的丟下這句,不等阿寬回話,就掛了電話發動車子。

4

東山監獄和東山鎮位處面對著的兩座山頭,直線距離並不遠,但若實際開車,卻要在蜿蜒的公路上不停地爬坡、下坡,繞上大半個小時。

思渺開超市這幾年,經常下鄉送貨,山路倒是習慣了,只是今天這時間已比以往晚了些。冬天黑得早,這會兒天光黯淡,山間縈繞著水滋滋的夜霧,更增添了些詭異。

思渺有些發虛,一面在心裡數落阿寬給她添堵,一面想快又不敢快的在夜霧中小心開著車。

經過長長一段下坡路後,前面是一條長二百多米的老石橋,因了溪面裊繞著的霧氣,石橋便像浮在仙境中。

但石橋中間杵著的那個灰黑色身影破壞了這氛圍。思渺老遠就摁著喇叭,可那人不移不動,石頭一樣。思渺心裡突突跳起來。

再開近些,車燈的光亮中,那人忽然朝她揮手,看樣子是想搭車。

思渺心裡七上八下的。男人衣著簡陋,提著個髒兮兮的黑色旅行包,個頭高瘦,顴骨突兀,眉眼中有幾分兇悍,頭頂剛冒出一層淺淺的黑森森的發茬子。

整個樣子看起來像剛從哪出來的……哪呢?思渺腦海飄過一個詞,監獄。

監獄?思渺被自己這一想法嚇了一大跳,但轉眼間車已經開到石橋中間,那人就站在路中,思渺只能停下車。

“幫幫忙,能不能載我一段?這會兒很難攔到車。”男人慢吞吞地笑著。

思渺遲疑,“你去哪?”

“東山鎮。”男人搓著臉,又朝手哈氣,看樣子已在路邊等很久了。

善意終究是戰勝了戒備,思渺開了車門,“行,我捎你一段。”

思渺估摸著他該渴了,從紙箱摸出一瓶礦泉水遞給他。男人一聲不吭地接了水,並沒道謝。

“你這是回家還是走親戚?”思渺有些不舒服,又耐不住車內古怪的沉默,只能勉強找話說。

“看個熟人。”男人吹了聲口哨。

思渺心中捲過一陣嫌惡,不再說話,悶聲開車。

男人一口氣喝完整瓶水,摁下車窗,將瓶子扔了出去。一縷寒風灌進思渺的脖子裡,她下意識的斜了他一眼,心立刻提了起來。

只見他從口袋拿出一顆皺巴巴的蘋果,再摸出一柄折刀,指肚從刀刃緩緩劃過,像在檢驗其是否鋒利,接著,他開始削蘋果。

他的動作很慢,卻帶有極大的威懾力,志在必得的樣子。

“難道要搶劫?”思渺想起口袋裡的錢,心一凜,手在方向盤攥出了汗。她腦海飛速盤旋,緊張的權衡著眼前的形勢,以及應對方式。

恰此時,遠處車燈一閃,一輛摩托車從急彎裡轉出,沿著山路衝下來。來不及多想了,思渺猛地拉了剎車。

慣性使得男人朝操作檯撞去,思渺聽見腦袋磕撞時發出的沉悶的“咚”一聲,她立刻拔了車鑰匙下了車,朝對面揮手。

摩托車驀地停住,來人摘了頭盔,思渺認出是阿寬。

“他怎麼會在這?”思渺心裡掠過一絲疑惑,但她已被阿寬一把拽住,拖到自己身後,同時他緊盯著一面揉著額頭一面慢騰騰從車裡鑽出的男人。

他的手裡還可笑地攥著那隻蘋果。

驚詫在男人眼中一閃而過,隨即恢復了平靜,他從容地啃著蘋果,笑嘻嘻走到阿寬面前,朝他的胸脯推了一把,“小子,沒想到你來得還真快啊。”

他又扯扯阿寬的衣袖,拍拍他的臉,像在賞玩一個器皿,“大變樣了啊,人模狗樣的,不知道的人還真以為你是個好人呢。哈哈哈……”

“我警告你!離東山鎮遠一點!”阿寬瞪著對方,目光裡似有騰騰殺氣,思渺怔住,她從未見過他的這一面。

“別緊張嘛。”男人扔了蘋果核,拍拍手,嘆了口氣,“哎,我猜得果然沒錯,你真是捨不得下手,那我就只好親自動手囉……”他涎笑著,伸出手作勢要拉思渺。

思渺恐懼的在阿寬背後深深一縮。

阿寬一把攥住男人的手腕,又反過來扣在他後背,語含惡狠狠的威脅,“你再多說一個字,信不信我揍你!”

“哎喲哎喲,我的手快斷了……”和阿寬相比,男人瘦得火柴棍似的,在阿寬的大掌之下,毫無反抗之力。

聽了這聲聲叫喚,阿寬遲疑著,手上的勁頭不由得鬆了些,但男人又嘲諷的笑了起來,“我說寬弟,你不會真為了一個女人就跟我翻臉吧,你難道忘了當年……”

“閉嘴!”阿寬吼道,同時一把將男人猛推出去,男人踉蹌了好幾步,才勉強站住。

阿寬將手提袋扔他腳邊,“滾!”

男人抱著袋子,一面後退,一面朝地上啐了一口,“行,邢寬,既然你不念兄弟情分,那也別怪我!咱們走著瞧!”

男人彎腰塌背,衝東山鎮蹣跚走去。

阿寬一聲不吭走向自己的摩托車。

“站住!”思渺在他身後喝道。

阿寬停了腳。

“他是誰?”

“從前一個朋友。”阿寬語調一如既往的淡漠。

“你有這樣的朋友?”思渺站在阿寬對面,拳頭捏著嘎嘎響,“你知不知道我剛才差點死在他手上,你就沒有一個解釋?”

阿寬凝了片刻,終究什麼也沒說。

5

阿寬姓邢,全名邢寬。起初思渺也不覺得有什麼,這個世界同姓的人多了去了。

可晚上那個男人出現後,思渺疑竇叢生,她隱約想起十多年前,邢大海對她母親提到過,自己有倆兒子,比思渺大幾歲。也正因為都是為人父母,盧芳才會放鬆對邢大海的戒備,以致差點害了思渺。

思渺消失了整整一天,沒人知道她去了哪。當第三天她再出現在超市,她眼睛下團著兩個黑眼圈,但目光如炬,亮汪汪地噴著火。

阿寬彷彿沒注意到老闆的異常,他如往日那樣他出出進進搬貨,神色平靜。收銀臺內的思渺,環抱著胳膊,咬住下唇,緊盯著他。

阿寬又馱了幾件牛奶進超市。思渺瞅了眼店外,天色灰白,颳著刺骨寒風,這雪要下不下的,惹得人都不願出門了。思渺將卷閘門拉下一半,攥緊手裡的割繩刀,尾隨阿寬進了貨架間。

“別動!”思渺將刀尖抵在阿寬腰間。她知道他的工服內,只有一件薄T恤。

阿寬果然沒動,託著牛奶箱的手慢慢垂下。

“你到底是誰?”思渺咬牙。

“阿寬。”語氣波瀾不興,絲毫沒有被威脅的感覺。

“讓我來告訴你你是誰!”阿寬的淡漠激怒了思渺,她高聲吼道,“你叫邢寬,前晚那人叫邢勇,你們是親生兄弟,你們父親叫邢大海。邢勇犯了搶劫罪判了十年,最近才放了出來,我說的對嗎?”思渺冷笑,刀尖抵得更用力了些。

“我知道你遲早會查出來的。”阿寬嘆氣,語氣裡充滿著深深的遺憾、無奈,和真相大白後的無力感。

“你找到我,假意在我超市打工,是想找機會為邢大海報仇,對不對?”思渺質問。被欺騙和識破陰謀後的憤怒咬噬著她,她整個人都瀕臨狂亂的邊緣。

“不是那樣的……”阿寬仍然很平靜。

“還能是哪樣?”思渺嘶吼著打斷,怒目瞪著眼前這個人,想著這人居然是自己的默契搭檔,是母親和外婆看中的人,莫名地,她眼裡罩上了一層溼霧。

“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阿寬聲音忽然沙啞了,他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想攀住思渺的肩。

“別動!”思渺手裡的割繩刀抵得更用力。

阿寬的手在半空停住,無力的垂下,但緊跟著他黑森森的眸子瞅住思渺,並往前邁了一步,“如果你真那麼認為,那就痛快些吧,我絕不怪你……”

思渺的手還沒反應過來,割繩刀刀尖已經吱溜一聲滑進了阿寬的面板。血立即湧出,腹部一片殷紅。

思渺像被燙著似的,刀掉在地上,她嚇得直後退,身子貼住貨架,她又看到了記憶中的場景,血噴濺在她臉上,母親狂亂地揮舞著水果刀……

思渺雙手抱緊頭,快要溺斃似的大口喘氣,她的聲音氣若游絲,“你滾,你現在就滾……”

但這個壯實的男人沒有滾,他雙臂扳住思渺的肩,用力搖晃,“思渺,你用你的腦子想一想,我要是想報復你,你和你外婆怎麼可能到現在還好好的?怎麼可能?”

阿寬堅定的望住思渺,那目光坦誠而熱忱,似還有幾分思渺從未見過的熱烈。在這目光的鼓舞中,思渺的思緒好歹穩定了些,似也覺得他的話有幾分道理。

“那……你來東山鎮幹什麼?”思渺虛弱地問。

“我哥哥邢勇一直說他出獄後會來找你們,我怕他真會做什麼,這些年來我一直四處打工以便打聽你們的訊息,直到一年多前我打聽到你在東山鎮開了間超市,便找了過來……”

“所以你是來保護我不被你哥哥傷害的?”思渺嘲諷地看著阿寬,像聽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十五年前法庭判決你媽媽那天,我也在,我看見你了。”阿寬的手從思渺的肩膀滑落,轉過身面對著店外,“你一直在悄悄抹眼淚,看起來那麼單薄那麼無助……”阿寬聲音很輕。

“十五年了,我媽媽……”思渺哽咽著說不下去。

“你放心,不管我哥想幹什麼,他都不會得逞的。處理完他的事,我會立即離開,你永遠都不會再見到我了。”說完,阿寬大跨步向外走去。

思渺瞅緊地上幾滴血漬,哆嗦得牙齒打顫。

6

下雪了。雪花漫天飛舞,山谷間一片素白,襯得入夜後的東山鎮和附近的群山都漫漶著淡淡的銀輝。

雪天上街的人少,外婆又存了自己的心思,早早便催促思渺將超市的門關了,細細簌簌拾掇了一桌子菜,她讓思渺打電話叫阿寬過來燙火鍋。

思渺站在窗前發楞,她被這短短兩天發生的鉅變驚呆了,心裡反覆回想阿寬來超市打工這一年多發生的事。

結論是什麼事也沒有,如果有,那就是阿寬幹活比誰都賣力,而且從不計較工錢高低。難道他真是為了保護自己而來?思渺滿腦子都是那句“十五年前法庭判決你媽媽那天,我也在,我看見你了,你那麼單薄那麼無助……”

說不出什麼原因,她魔怔似的陷在這句話裡。

“阿寬怎麼還不來?火鍋都開了,就等他來咱燙菜吃了。”外婆忙前忙後,很是興奮。客廳碗盞磕碰,盪漾著火鍋的油香,雪夜涮火鍋,還有什麼比這更家常、溫馨的幸福呢。

“他不來了。”思渺漫不經心的回了句。

“哎呀,怎麼就不來了?不是說好了的,渺渺,是不是你沒打電話……”外婆握著筷子就跑過來質問思渺。

“他有事來不了。”

“渺渺你這孩子,你怎麼能這樣?他有事你也不提前跟我說,再說這麼大的雪他能去哪?有啥事非得晚上去辦?對了,你們是不是鬧彆扭了……”

“外婆——”思渺煩躁的打斷,“人家有事來不了,我還能把他捆來不成?”

“那……我弄這麼多菜,我倆怎麼能吃得了……”外婆絮絮埋怨著,思渺卻已經轉身,“我不吃了,外婆你自個兒吃吧。”思渺走進房間,關上門。

外婆望著門怔了兩秒,嘴裡吱一聲,咂摸出了不尋常的端倪。難不成這倆孩子真鬧彆扭了?以她對外孫女的胃口的瞭解,能讓她煩惱的吃不下飯的事,肯定不一般。

“算了算了,這天兒反正菜也壞不了。”她輕輕咕噥著,關了桌上的電磁爐,拿了網罩罩住菜,自己走到陽臺去看那黑沉沉的天幕。一粒星也沒有,只有陰惻惻的寒氣逼迫人心。

“不知盧芳有沒有穿上我織的毛衣,這天兒冷得,時間過得可真慢啊……”外婆長長嘆口氣,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7

阿寬踩著雪,朝東山旅館走去。

夜很靜,大雪壓垮樹枝的咔嚓聲清晰可聞,凜冽的寒風在山谷和鎮上的樓房間呼嘯而過。

阿寬拉高了夾克的拉鍊,將衣領豎起來,腦海裡盤旋著十五年前那個冬天思渺的身影。

她衣著單薄,緊緊依偎著外婆,無聲地啜泣著。許多年來,阿寬每次想起那日的情形,心情就會複雜難言。

一年多前,當他千辛萬苦在東山鎮找到思渺,不是沒動過報復的念頭。

可他看到思渺與外婆相依為命,每天勤謹的工作生活,對誰都溫和實誠,老人買東西說兩句軟話便會痛快的打折。

阿寬想不出這麼良善的人良善的家庭,為什麼會遭到自己父親那樣的對待,為什麼人生裡會有那樣的悲劇。

時間一天天過去,阿寬報復的念頭越來越淡,相反,他開始幻想著自己和思渺搭檔守著超市,就這麼永遠過下去,平靜而安詳。可邢勇的出現,讓他猛地醒悟,他和思渺永遠沒有可能……

阿寬嘆口氣,走進邢勇的房間。

“你要說什麼事?”邢勇腳搭在茶几上,透過青白色香菸煙霧,帶著幾分鄙夷的望著這個沒出息的弟弟。

“思渺一家不許碰!”阿寬神情嚴厲。

“哦?”邢勇眯了眼,似笑非笑,“給我個理由說服我。”

阿寬將一個脹鼓鼓的揹包扔在茶几上,拉開拉鍊,一摞摞的百元鈔票露了出來,“這些年我存了些錢,如果你願意跟我一起離開東山鎮,併發誓永遠不回來,不動她們的心思,這錢就是你的。”說著他又將揹包拉鍊拉上。

“她的命,值多少?”邢勇噴出一口煙霧,冷笑。

“不多,只有30萬,但也夠你做個小本生意,從頭開始。”

邢勇眨了眨眼,目光亮了,伸手要去搶那包。但轉瞬間,包已經回到了阿寬手上。

邢勇眯著眼,猙獰地打量弟弟。

“收拾東西,明天一早我們就走,行嗎?”阿寬語氣溫和下來,甚至有幾分懇求的意思。

“好。”邢勇重新坐進沙發,蹺了腿。

“那我們明天一早走,我在車站等你。我先替你保管這錢,等你兌現了承諾,30萬自然是你的。”阿寬將包重新挎在肩上,轉身就走。

“等等。”邢勇站起身。

“還有什麼事?”阿寬停了腳步,卻未轉身。

“邢寬,你就願意為了這樣的女人跟我做交易?她們母女可是殺咱爸的兇手,可那死女人就只判了15年,這口氣你能嚥下?”邢勇吼起來,弟弟的背叛讓他怒不可遏。

房間的空氣壓抑、陰沉。過了很久,阿寬才開口,語氣恢復了他招牌式的淡漠,“你難道不知道邢大海乾過什麼嗎?”

“我他媽的不管他幹過什麼,我只知道他是我爸,超市那娘們一看就是假正經,跟她蹲大牢的媽一個鳥樣,我遲早會……”

邢勇感到一隻強有力的手鉗住了自己脖子,阿寬一字一字,說得很慢,“哥,明天早上八點,東山汽車站,別忘了。”

邢勇紫脹著臉,一面咳嗽,一面胡亂抓扯著阿寬的手。

阿寬鬆了手,“哥,記著時間,別睡過了頭。”

走到旅館樓下,阿寬重新拉上夾克拉鍊,豎起了衣領。他抬頭望了一眼邢勇房間的窗戶,邢勇正站在視窗看著他。

兄弟倆對視的剎那,就像刀劍相拼,殺光迸濺。

8

廚房飄來蔬菜粥的嫋嫋清香,外婆的早飯又已經準備好了。

思渺套上羽絨服,登上雪地靴,準備神不知鬼不覺的溜走,她著急去超市。

雖然不清楚阿寬什麼時候離開,可她直覺他隨時會消失,這讓她處於一種連她自己都不敢正視的莫名的焦灼中。

昨天她準備了阿寬近半年的工錢,又神差鬼使的去了鎮上最大的服裝店,裡裡外外買了好幾套男裝。

但到了晚上她看著床上那堆衣服時,她恨不得扇自己耳光,她是哪根筋搭錯了,竟給自己的男員工買衣服,而且他們說到底還是仇人,隔著永遠都不可能跨越的天塹。

一夜無眠,思渺輾轉半夜,反覆提醒自己,自己只是被這兩天發生的事給驚著了,所以變得神經質,過幾天就好了等等。

可當窗戶現出黯淡的晨曦,她的心開始咚咚狂跳,她發現自己一刻也等不了了,她要去超市,因為此刻阿寬或許已經像平時那樣已經等在超市門口了。

“站住!”外婆的聲音上課鈴似的響了,“怎麼不吃飯就要走?”

“外婆,已經晚了。”思渺剋制著堵在嗓子眼的焦躁,提著包往外走。

“這麼冷的天,誰這麼早逛超市呀?你這孩子,平時也沒見你起這麼大早的。”外婆沒有退讓的意思,強行抓了思渺手裡的提包,塞了顆熱乎乎的雞蛋,“吃了再走。”

思渺嘆氣。她瞭解外婆,與其花時間抗爭,聽她話才是最省事的。

“行,我吃飯。”思渺誇張的翻了個白眼,攀住桌沿坐下,生無可戀的瞅著桌上的飯菜。

外婆拿著保溫桶走過來,貼著桌沿坐下,眼巴巴望著外孫女,“渺渺,你跟外婆說說,你和阿寬是不是有什麼事?”

思渺的筷子滯住,她很快的一笑,“超市嘛,翻來覆去不就是那些事?”

“你就在這跟外婆打馬虎眼吧,你明明知道我說的不是超市的事。”

“那還能有啥事?”思渺端高碗,遮住外婆投過來的問詢的目光。

“不說算了,晚一點我自己問阿寬。阿寬最乖了,才不像你。”外婆得意的瞥了思渺一眼,又囑咐,“別忘了把粥給阿寬捎過去,這天冷哇哇的,沒點熱乎的咋行。”

思渺的目光鏽在紅色保溫桶上。它差不多已是阿寬的專屬物品了,外婆經常讓她給他捎飯,說他一個人做飯麻煩。

以前不覺得有什麼,這會看過去,卻是鋪天蓋地的曖昧,原來在不知不覺中,阿寬早已慢慢的靠近了她,靠近了她的家庭。

思渺拎著保溫桶、提著包,一溜煙衝下樓梯,她恨不得立刻飛到超市,急得外婆不停在她身後嚷,讓她小心開車。

剛到小區門口,手機響了。思渺直覺是阿寬,趕緊摸出手機。

“我帶著我哥走了,我們不會再出現在你的生活,不會再打擾你。祝你幸福。”

思渺呆了幾秒,繼而猛地飛奔起來,她衝出巷子,朝汽車站的方向追去。但幾分鐘後,就像她剛才忽然的跑,她又忽然頓住腳步。她翻開那則資訊,反覆的讀,像要把每個字都嚼碎吞下去。

“我帶著我哥走了,我們不會再出現在你的生活,不會再打擾你。祝你幸福。”

就一句話,一點也不拖泥帶水,把該交代的都交代的,沒有任何情緒的流露。

雪天的風澆滅了思渺情緒的熾熱,讓她清醒了些,可她心中仍殘留著些許不甘。她站在冰天雪地裡,用凍僵的手指寫了一條又一條資訊。

“我給你準備了點東西,還有你這半年的工錢……”

“你傷口怎樣了……”

“你還回來嗎……”

……

思渺寫了刪,刪了重寫,雪風灌進眼裡,吹出了眼淚。她最後終於只發出了一個字,好。

這最後一面都不見,這便是他對她、也對他們相識一場的態度。他做得這樣決絕,她必須以同樣的決絕迴應他。

既然永無可能,只能相忘於江湖。

9

邢寬將邢勇趕進靠窗的裡座,自己坐外面,兩條長腿防備性的佔滿座位前的空間。

“寬弟,你還不相信我?看在錢的份上,我不會跑的啦。”邢勇瞥著邢寬懷裡脹鼓鼓的揹包,嘻笑著套近乎。

邢寬不搭理,徑直拉低帽簷,閉上眼睛。

從邢勇出現在東山鎮的那一刻,這兩日他幾乎沒睡覺。他無法入睡,也不敢睡。現在,他用錢暫時牽住了邢勇,心裡也稍微鬆了口氣,

可睏意並未來臨,他無比清醒,心裡空蕩蕩的,一種巨大的叫做失落的情緒,隨著大巴車離東山鎮越來越遠,也越來越嚴重的包裹著他。

他湧起一種難言的想哭的酸楚。

邢大海死後,母親不堪流言和生活重負,某一天悄悄跟著另一個男人離開了。正處青春期本就叛逆的邢寬兄弟倆,因父親的事在學校抬不起頭,很快輟學。

為了生存他們學會了小偷小摸,逐漸成了人們眼中的“街頭混混”,直到邢勇夥同其他人搶劫了一家珠寶店被判刑。

邢勇的遭遇讓邢寬豁然醒悟,他開始遠離從前那些狐朋狗友,四處打工掙錢,定期去監獄探望哥哥。

可邢勇並未反省,他惡狠狠地捶著防爆玻璃,要求邢寬為他報仇。而他的仇人,造成他現在這般情形的罪魁禍首就是思渺。沒有思渺,邢大海不會死,他們不會流落街頭,他也不會鋃鐺入獄……

當邢勇一次次將“仇人”敲進阿寬的腦子,慢慢地,他對這個仇人也產生了一種複雜的感覺。有敵意,有內疚,更多的是好奇。

當年那個無助的倚著外婆哭泣的小女孩現在怎樣了?多年斷斷續續的打聽後,他找到了東山鎮的這家超市。

一段時日後,阿寬發現,在思渺超市打工的日子,是他近三十年的人生裡最為安穩的時光。

雖然每天很忙很累,但換來的是每晚踏實的睡眠,永遠知道自己第二天該做什麼,知道自己的勞動能換來什麼,沒有過去許多年裡那種倉皇顛沛的流離感,沒有醒來片刻惶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的茫然憂傷,也沒有行將去往何處的驚懼無措。

這種踏踏實實過日子的感覺,真好。

可是現在,他又要開始流浪了。而且他知道為了防止邢勇去找思渺一家,犯下無法彌補的大錯,他的餘生,都只能和自己的哥哥捆在一起了。

“啊哈,你果然沒睡。”邢勇一把掀掉阿寬的帽子。

“你能不能安靜一會兒。”阿寬很是厭煩。

“寬弟,你生病了。”邢勇幾乎是興奮地嚷道。

“你又想胡說什麼?”阿寬瞟了邢勇一眼,下意識的攏了攏衝鋒衣的衣襟。被思渺無意劃破的傷口,他只是進行了簡單的消毒、包紮,許是沒休息好,他感覺傷口處火辣辣的灼痛。

“你看你一副生無可戀的死樣子,難道不是為了那賤人得了相思病?”邢勇為自己想到了“相思病”這個文藝詞而眉飛色舞。

阿寬不接這個無聊的茬,重新閉上眼睛。

“嘖嘖,看來你還真的是喜歡她啊,願意花自己所有的錢為她買命。”

阿寬扭頭,冷冷瞅著哥哥,“第一,我不喜歡她。第二,她不是賤人,她有名字。第三,你別忘了錢還在我這,你再胡說八道,我……”

“行行行,不說了。”邢勇覺得弟弟的嚴肅實在太無聊,暴躁的打斷,“你厲害你是大哥,行了吧。”他沒好氣的將帽子重新扣回邢寬腦袋,自己縮回椅子裡。

半夢半醒間,阿寬滑進了紛亂的夢境中。

有人讓他穿了一套西裝,還幫她繫了領帶。他這輩子都沒穿過西裝打過領帶,他覺得哪哪都束縛,不得勁。他不耐煩的扯著領帶,但一雙手從背後伸過來,溫柔的捏住了他的胳膊。

他回頭一看,是思渺。她身穿一襲潔白的婚紗,綰著髮髻,化著精緻的新娘妝,修長水靈的脖頸彷彿一段蔥白。

阿寬驚呆了,平時他見的思渺都是身著工服,素面朝天,他沒想到作為女人的思渺會如此漂亮。

而他過去也從未想過從男人的角度去打量她,因為在潛意識裡,他認為自己沒這個資格。

但思渺輕輕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腰間,兩人在一片夢幻的燈光下翩然起舞,思渺嬌豔的紅唇湊進他的耳畔,氣息吹進他的耳廓,暖洋洋的。

“你就是我一直在等的人。”思渺低聲說。

嘭——

門被踢開,思渺的母親在門口咆哮,“邢寬,放開我女兒,你這個骯髒齷齪的男人!你們一家都是骯髒齷齪的男人!”

阿寬渾身一哆嗦,從夢中驚醒。

大巴已經停在休息站的停車場。阿寬茫然地打量了一下週遭,喉嚨忽然一緊。邢勇的座位空了。同時他發現自己的揹包不見了。

10

“阿寬真的走了?就這麼走了?”外婆再次將思渺堵在貨架前問,一副難以置信的神情。

“外婆,你今天已經問我不下十次了,我也回答你不下十次了。”思渺煩躁又無奈。她忙出忙進,不讓自己消停,避免那巨大的失落和沮喪將她困住。

“可我就是不相信他就這麼走了,阿寬不是那樣的人。”外婆仍然執拗的纏著思渺。

思渺疲憊的嘆口氣,“外婆你就別纏著我了,我這邊忙著呢。他說了老家有急事必須趕回去,難道我不讓人家走?”

“什麼事急成這樣,一個招呼都不打?還有,他什麼時候回來,他要是不回來,你怎麼辦……”

“外婆。”思渺不耐煩地打斷,她心中滾過一個想法,看來不設法終止外婆撮合她和阿寬的念頭,這老太太是不會死心的。

“我好像記得阿寬無意間提了句,他家裡催他回去結婚什麼的。”

“結婚?他有……難道……”外婆果然瞠目,一句囫圇話也說不全,她難以置信自己竟然會看走眼。

“對呀,結婚。這是人家的私事,和我們又不相關,人家幹嘛要特意告訴我們,對吧?”思渺推著老太太出門,“都八點了,快回去做飯吧,我都要餓死了。”

“昨晚那火鍋……”外婆忽然記起了那火鍋是為阿寬準備的,看來現在全沒必要了。她嘆口氣不再說話,眼睛也望向別處,有點愧對外孫女似的。

終於將絮叨的老太太送走了,思渺鬆了口氣。她在超市的貨架間慢慢轉了一圈又一圈,楞著神,打量著貨架上分門別類碼放的滿當當的貨物。

這是她去市裡打聽邢寬秘密的那一天他規整好的,包括倉庫,貨物都清清爽爽的歸類、收拾了出來。思渺明白,她消失的那一天,阿寬就已經知道該離開了。

思渺靠在收銀臺,昂起下巴,目光悠悠的掃視著整間超市,正式對那個曾經在貨架間出沒的沉默的身影告別。從此以後,她的超市她的人生,再沒有阿寬這個人了。

手機響了,是外婆的電話,她溫柔的催促思渺該回去吃飯了,又抱歉的說火鍋浪費了可惜,今晚她們祖孫倆接著吃。

思渺苦笑著掛了電話,關燈出門。對街的路燈不知何時壞掉了,超市門口黑魆魆一片,思渺正待開啟手機電筒,忽覺身後一陣寒氣襲來,跟著一刃冰寒緊抵她的脖頸。

“嘿,我的折刀你是見過的,很快的,所以別出聲,乖乖聽話。”

是邢勇,思渺身體一僵,心提到了嗓子眼。

“走進去,將門拉下來,開啟燈……”

白熾燈驀地亮了,刺得眼睛不舒服,思渺感覺脖頸裡的刀刃抵得不那麼緊了,她試探性的動了下,那刀刃的冰寒卻很快嵌進了面板,一線涼浸浸的灼痛襲來。

思渺吞了口口水,強壓心中的恐懼,“你想幹什麼?”

陰狠的聲音從思渺身後飄過來,“賤人,你說我想幹什麼?我現在的樣子都是拜你所賜!”

邢勇猛地將思渺推進收銀臺內,思渺撲倒在地,連忙翻過身面對著他。

邢勇那雙小眼睛在思渺身上打量著,語調裡充滿調笑和鄙夷,“我他媽蹲了十年的大牢,而你呢,你看看,嘖嘖,假模假式的裝正經,你要不要我告訴這鎮上的人,你勾引我那蠢老爸的事,哈哈哈……”

他一步步逼近,地上的思渺一點點往後瑟縮著,雙手無助的四處亂抓,溺水者一般。

思渺無論抓到什麼都朝邢勇扔過去,賬本啊中性筆啊膠水啊,邢勇反覺得這是個很刺激的遊戲,他迎著那些亂七八糟的小雜物,饒有興趣的逼近這隻小困獸……

惶亂中,思渺摸到了一個堅硬的匣子,立即狠狠朝邢勇扔過去。

一片花花綠綠在眼前飄落。

邢勇怔住,迷醉地看著那五十、一百的鈔票被扔到自己身上。原來思渺無意間抓脫了收銀機的抽屜,她今天心不在焉,臨走又忘了數錢、鎖抽屜。

邢勇蹲下身,一把一把將那五十、一百的鈔票往口袋裡塞,彷彿忘了思渺。思渺悄悄朝卷閘門退去。

“站住!”邢勇忽然站起身,同時將折刀飛鏢似的在手指間擺弄著,“你說我的小折刀若飛過來,會射中你的哪?耳朵?眼睛?還是鼻子?”

思渺大氣不敢出,豆大的冷汗順著背脊往下滾。

忽然嘩啦一聲,卷閘門被提起來了,思渺正欲尖叫,卻發現自己被環在一個健壯的臂彎中。

“就是他!”是阿寬的聲音。他身後站著兩個高大的便衣警察。

“你就是邢勇?”警察大聲斥問,同時提著手銬向前逼近。

“我……我什麼也沒幹……我只想嚇嚇她……”邢勇後退,驚慌失措地辯解。

“邢寬舉報說你偷了他30萬!”警察看著邢勇身後的揹包厲聲道。

邢勇瞪著阿寬,“他媽的,臭小子,這錢明明是你答應給我的……是你……”他忽然丟了手裡的折刀,頹然倒在地上。

這錢雖是阿寬答應給他的,卻也是他實實在在偷走的。邢寬若不原諒,他百口莫辯。

偷盜罪、搶劫罪和故意傷害罪,三罪並罰,重新回到監獄,是邢勇唯一的路。

11

思渺和阿寬最後一次見面是在東山鎮後山山腰一個茶館。茶館內種著花草,鋪著青石板,木桌竹椅就錯落的擺在花草間,今天天氣不錯,有著這個陰沉的冬日裡難得的暖陽。

思渺和阿寬面對面坐著,卻又不敢正視對方,他們各自側了身體,望著對面山霧繚繞的山谷。

“外婆問了好幾次你……”思渺輕咳一聲,試圖打破這尷尬的沉默,可話一出口,又發覺這個話題更加尷尬。阿寬從前必定也看出了外婆的心思。

“這一年多你外婆對我的照顧和關心,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阿寬像是沒有察覺到思渺的尷尬,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你告訴她我的事了嗎……”

“沒有。”思渺趕緊說。

“那就好,免得她再傷心一次。”

思渺明白他在暗示她媽媽那件事,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不過我也不值得她為我傷心,我有那樣的爸爸,還有那樣的哥哥……”阿寬自嘲地笑笑。

“你別這麼說,你是你,他們是他們。”

“謝謝你這麼說。”阿寬又一笑,那笑容裡融進了無邊的苦澀。

“你……”思渺望著阿寬,這些天她一直在琢磨那30萬的事,如鯁在喉,她覺得自己必須在他離開之前問清楚,“那30萬是你答應給你哥哥的?”

“我想說服他跟我一起走,去別的地方做個小生意,重新開始。”

“所以你為了讓他離開東山鎮,為了讓他遠離我家人,你掏出了自己所有的積蓄跟他做交易?”

阿寬看著地上的光影,不言語。

“可他又怎麼會偷走你已經答應給他的30萬?”

阿寬依舊沉默。

“因為你瞭解你哥。”思渺緊盯著阿寬,“你知道他把所有的賬都記在我頭上,他不會輕易放過我的,同時你也知道那筆錢對他的吸引力,他根本不會拒絕,所以……你給了他選擇,卻也為他製造了機會?”

阿寬苦笑,“什麼機會?”

“讓他偷錢的機會。”

阿寬不說話,只是痛苦地揉著額頭,過了很久,他才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我沒想到他會這麼做,我願意把我攢下的每一分錢都給他,只要他願意重新開始,做個好人。可是……”

他撇開頭,聲音哽咽起來,“他現在依舊對你對這個世界充滿敵意,我不知道除了讓他重新接受監獄教育,還有什麼別的法子能夠保護你不被他傷害。”

“所以你承認……”思渺的眼淚湧出來,她不顧一切抓住阿寬的手,“所以你終於承認是你故意讓你哥偷走那30萬的……”

阿寬遲疑著許久,終於輕輕握住了思渺的手,懇切的看著她的眼睛。

“思渺,把那些傷心事都忘了吧,不要被過去困住,努力往前走,找個配得上你的男人,好好過日子。相信我,你值得最好的。”他努力想輕鬆的笑笑,但眼淚已經衝出眼眶,所以他含淚笑了。

思渺靜靜回望著阿寬,任眼淚洶湧而下,大滴大滴的淚珠墜在下巴尖,落進鎖骨窩。緩緩地,她也綻放了一個璀璨的笑容,縮回了自己的手。

是啊,他們之間隔著邢大海,隔著盧芳,現在還隔著邢勇。他們只要流露出任何對對方的情意,便是對自己血緣親情的背叛,餘生很長,他們誰也背不動這份讓人窒息的沉重。

阿寬站起身,“我走了,我們之間,這輩子不必再見了。”

“好。”思渺輕輕說。

尾聲

東山監獄門口,思渺和外婆踮著腳尖等待著。

十幾分鍾後,監獄鐵門緩緩開啟,母親穿著羽絨服,穿著豆沙色的毛衣,提著包走出來。思渺和外婆忙走上前,三人相擁而泣。

“你愛吃的臘肉、紅豆腐、蘿蔔乾一早都準備好啦,咱們回家去。”外婆上上下下摸著女兒,又是哭又是笑。

回家的一路上,外婆一直都在抱怨阿寬,竟是那樣的人,真是沒意思。在她看來,阿寬的缺席是現在滿滿的幸福中,唯一的缺憾。

“他果真回去結婚了?”盧芳半信半疑。

外婆怒不可遏,“那還有假?臭小子,有女朋友也不說,我還以為他單著呢,沒想到卻這麼瞞我們,枉我疼他一場。”

盧芳又從後視鏡中望著女兒,輕聲道,“渺渺,是真的嗎?”

“人家要回老家結婚,我能不答應人家走?”思渺很快的一笑,躲著母親的目光。

“你沒事就好。”母親朝她輕輕一笑。

直到大年夜,阿寬終於從外婆的話題中消失了,因為她已經為思渺物色了新的物件。飯桌上,她決定趁著過年的熱鬧勁,跟思渺說說這事。

“鎮上銀行新來的小夥子,看起來挺精神的,真的很不錯,要不找時間見見?”外婆儘管說得很帶勁,但還是望了女兒一眼,尋求支援。

她仍擔心思渺的心理陰影會讓她抗拒。

“你要是不願意見,也沒關係。”盧芳不理會母親的目光,兀自笑笑。

外婆正要用目光表達對女兒的不滿,思渺卻開口了,“好,見見吧,外婆你來安排這事。”

母女倆對視一眼,喜出望外,但緊跟著盧芳抓住女兒的手,柔聲道,“渺渺,不用勉強的,你不用討媽媽開心。”

思渺認真的看著母親,“不,媽媽,我想嘗試開始,邁出這第一步。”

臨近午夜,鎮上人家紛紛放起了迎接新年的煙花,思渺走到陽臺,看著遠處被璀璨煙花照亮的夜空,心中喃喃道:不管你在哪裡,祝你新年快樂!

他們這一生,註定無緣,註定是觸不可及的妄念,連想一下都覺得是罪過。

但她依然會在每一年的大年夜,在內心送去深深的祝福:阿寬,新年快樂,一生平安。

(原標題:《觸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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